"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蜜意经(下部) 作者:镜后   【正文】   天命现   后来,嬗司问她为何不将迦坔留下。   她说,因为他爱的神农杳只是一个虚象。当真实与虚幻并存时,她的选择,左是伤,右是痛。惟有沉默。   *   浅淡日光随着朱铜大门敞开而投洒入殿,葛玉繁花纹地砖折射出朵朵瑰丽的青金光晕。来人一身银铠,右手按在腰畔的殷朱色鲨皮刀柄上,背光行来,暗红战袍被料峭春风吹得紧贴于身,勾勒了魁梧健壮的轮廓。浅浅风尘带沧桑,两鬓含霜华,正是一别数月的秦可久。   颜初静的意外只持续了片刻。往日里看不穿的草灰蛇线,如今在心中连成一片,画未完整,其意已显。   她凝望着他的眸,缓缓起身:“将军可是与幸王里应外合?”   秦可久颌首,目光中隐藏着不容置疑的深情。   “杳儿,随我走罢。”   “去哪?”   秦可久按捺着拥她入怀的冲动,伸手轻轻地握住她的肩:“山长水远,秦关风沙烈,比不得凤京繁华……”   言未尽,只因心底哽着难以释怀的疑虑。   这四个月以来,他人虽不在京,但有关于她独占帝宠,身怀龙裔等事,却是知之甚详。嫉恨如同挥之不去的毒蛇,不时噬咬他的心。奔走四方,调兵遣将,秘密布局,他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家族谋求出路,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与她再续前缘,长相厮守。然而,此刻重逢,亲眼目睹她肌润气和,清艳胜昔,可想而知皇上确实对她宠爱有加。俗语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禁自问,她与皇上朝夕相处,可曾动心?事到如今,是否还愿意与他比翼双飞?   颜初静微微摇头。且不说她这天凰命格是真或假,单凭怀有帝裔这一点,那个老谋深算的仲王就不可能放过她。   “幸王岂会任我随你离京。”   秦可久道:“幸王殿下一诺千金,许你我远走高飞,永不回京。”   颜初静怔了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身为定国大将军,又是定国公的嫡孙,怎可能永不回京?!除非……除非他放弃继承爵位,自此守疆不离……   “将军不可如此。”唇角噙起一丝苦笑,她退后一步,坐回榻上,“不值得的。”   秦可久心中一紧,不由得蹲下身,与她平视相对。   “此去海阔天空,值得。”   皇帝出宫祭天,身边定然有皇家密卫与修真者在暗中保护。仲王买通花明观下毒,这般轻易得手,极可能是早已取得神殿的支持。   颜初静想到大火一再叮咛过她在怀孕期间莫要妄动真元与人动武,心知眼下随秦可久离开凤京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免得施展隐身术时,万一被高人看穿破绽,徒惹麻烦。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亏欠其情,心里着实有些不安。而且,她并不认为仲王真的会信守诺言,让秦可久带她走,看来也惟有见机行事。   稍顷,她卸下全身礼服宫饰,换上秦可久带来的平民衣裳,外罩一件春水纹连帽披风。   两人从奉天殿的后门出去。   亲兵牵过一匹浑身毛发殷红,双瞳炯炯,四肢健实的骏马。秦可久亲自扶颜初静坐上一辆素帘马车,而后跃马持缰,领着千名秦家兵,穿过葱茏山路,直奔官道。   春风犹寒,拂面生凉。   队伍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后,忽然停下。   青石铺就的官道,平坦宽敞,落杏片片为红缀。一边是铠甲鲜明、军容严整的千名骑兵,一边是白衣单人,青丝如水,漫流于地。   朝廷里见过天命神官的人寥寥无几,秦可久却是其中一个。   他的出现,目的无疑是为车中女子。   秦可久下马行礼,心生不详之感。天命神官遥望队伍中央的素帘马车,目光未曾在秦可久身上停留片刻。   “留下神器与孩子,你自可离去。”他开口,声音淡然,一如掠过远山悠水的风,不温不凉,无视距离的阻隔,飘至颜初静的耳边,清清楚楚。   而颜初静的回应只有一个字。   不。   她已认出前方这股强大浩邈的气息正是自己当日在天命殿测字时隐约感受到的,自知修为远远不及此人,不禁手按于腹……   孩子未成形,生命波动仍然很微小,母体一旦受损,对其伤害极大,说不定胎失所系,随时有小产之危。   虽然一开始颜初静并不期待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但自从那夜答应大火与小火一起疼爱孩子,她就放宽了心怀,认认真真地孕育胎儿。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倾注了多少心血,如何数得清。旦有一丝希望,她也不愿亲身冒险,奈何神念呼唤,大火他们始终毫无反应。担心之余,她决意一搏,是生或死,总要尽力而为,岂能任人摆布!   当下,颜初静运转真元,祭出飞剑,隐身于虚空之中。   飞剑破帘而出。   周围的骑兵忽见一道银白闪出马车,疾如流星,转瞬消失眼前,不禁吃了一惊。   秦可久耳闻背后骚动,转身望去。   素白锦帘随风飘舞着破碎,车内空无一人。   数里之远,嘉羽县的郊外,江水碧如翠带,绕过荒野,流往近郊良田。   江边,野草无序自长,绿意深浅不一。   一个身穿富字纹大红袄,发结双环喜髻,年约三四岁,长得雪白可爱的女娃娃虚浮于半空中,挡住了颜初静的去路。   “我有一堆积木,八彩齐全了,说什么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艮为山,兑为泽,坎为水,离为火,听着晕不?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你过不去,生死不由你,不如留下来陪我玩啊,积木可好玩了……”   女娃娃双手捧着个三角黑盒,稚嫩的嗓音反复吟唱一段奇怪又别扭的歌词。   六十四块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的积木夹带着柔和霞光,骤然从黑盒子里迸射而出,散向四面八方。积木迎风渐涨,竟由三寸宽长化成三人高,围绕在颜初静的四周,旋转不止,如同一圈连绵不绝的巨墙。   空气开始变得混乱不堪。   江水寂寂,原本在浅水间嬉戏的游鱼浮虾皆沉到了深处。   岸边的青鸟扑哧着翅膀,惶惶然飞远。   如此时机,如此人物,如此手段,想来不是天命殿就是神殿的安排。如此阵仗若仅为她腹中胎儿,未免显得有些小题大做。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皇帝交给她的乾弓坤箭是真的。神器护国,他们当然不会任她取走。   恶战在即,她冷观四方动静,懒得废话。   幻灭诀,能够看破世间一切虚幻之象,效果取决于施展者的修为高低,乃是蜜意经中一个非常实用的初级法术。颜初静幽眸莹莹,仿佛盈着一层淡淡雪光,目及之处,但见八彩积木的内部布满了金光闪烁的玄奇符篆。   对于阵法之道,她不过是略知一二,着实难解其中奥妙,于是当机立断地选择了一个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只要毁掉阵器,阵型自然不攻而破。   颜初静手拈法诀,足下飞剑霎时爆出寸许长的银芒,呼啸着朝她前方一块深蓝色的圆形积木刺去。   剑芒利,一击即中,入木五分。   女娃娃操纵着八彩积木,心神相连,受此一刺之后,雪白小脸上闪过一丝隐晦不明的蓝光,随即张开粉红樱唇,喷出一粒月白色的小珠子。白珠在半空中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然后飞向深蓝积木,径直嵌入积木内部。   未几,飞剑一阵微微颤抖,刺入积木的那部分被一股冰冷的力量步步紧逼,渐渐倒退出来。颜初静咬了咬牙,正要给飞剑加注真元,却听见天命神官的声音由远而近。   今生断   古老神秘的咒语响荡一方,蔚蓝的天色霎时暗淡下来,狂风呼啸,乌云翻卷,枝叶婆娑欲癫,野草折腰难直。   深蓝积木的表面骤然浮现出一片璀璨耀目的金色符纹,将飞剑的光芒彻底淹没。   不过片刻,飞剑发出一阵颤然嗡鸣,如遭重创,倒射出积木。   颜初静面色微变,右手捏诀招回飞剑,左手同时从如意荷包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玉小瓶,吞下一颗补元丹。   感觉到体内的真元充盈至极,她腾空飞起,毫不犹豫地祭出镇魂绫。这次,镇魂绫化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随风漫舞,飘向女娃娃。   女娃娃站在八彩积木阵外,好奇地盯着白莲,不躲不避,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在她的身后,天命神官停下了咒语,抬手挥出一件淡黄色的峰纹玺状灵器。   八彩积木犹自旋转,眩目乱神。   黄玺飞入阵内,变成一座千丈高的黄山,压向白莲。   颜初静毕竟从未与人真正斗过法,经验与战技皆浅薄得犹如白纸,眼见形势不妙,一时间进退两难。   不料,半空中兀地轰然一声巨响,白莲竟径自冲破黄玺幻化的黄山,狠狠地撞上一块墨黑色的工形积木。顿时,几条深达数丈的裂缝出现在积木上。内部金符尽碎,积木晃荡几下,四分五裂。整座阵为之一滞。   天命神官目光微凝,望着那朵洁白无瑕的莲花,若有所思。   颜初静趁机闪出阵外,一边收回镇魂绫作护身之用,一边将真元如缺堤洪水一般倾注到足下飞剑之中。   飞剑光芒大放,载着她瞬息间已飞出百里。然而,三颗补元丹入口,还来不及炼化丹力,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破空而来,颜初静避之不及,纵有镇魂绫保护,亦禁不住血气翻腾,当即身不由己地倒飞百里,被天命神官硬生生地逼回原地,跌落到草丛中。   明明是午后时分,天地却昏沉如死寂深夜。   黑暗中,一个圆如满月的巨盘冉冉升腾,盘中倒立着一个晶莹无色的大宝瓶。煌煌光华从瓶口倾泻出来,照在颜初静身上,令她觉得浑身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   恍惚片刻,她警觉过来,只见天命神官虚立半空,白衣翩蹮,千丈青丝随风飞扬,修长十指疾划法印。   “不应来此间,轮回六道里,转!”   随着他这一声轻喝,空中的莹白巨盘疾速转动起来,爆发出堪比炎夏午阳的灿烂光辉。宝瓶的光华在刹那间凝聚成束,夹着来自冥界的森然气息,几如实质一般,穿透了镇魂绫的防护,也洞穿了颜初静的腹部。   鲜血喷薄,染红素衣。   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痛楚,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绝望,是身体深处突兀的空洞。生命的流失,不容挽回……   马蹄嗒嗒,震动大地,一声“住手”,太迟。   黄玺所化的高山从天而降。   地面上,颜初静倒在血泊中,被宝瓶之光笼罩着,动弹不得。   此山一旦落地,她必将粉身碎骨!循迹赶来的秦可久骇然若狂,瞋目裂眦,拔出魑离刀,运转全身内力,飞身向前。   八尺男儿身对上千丈高山,渺小如蝼蚁。然而,秦可久既能得到神器的认可,又岂会是泛泛之辈?尽管他不曾入道修炼,即使倾尽内力也发挥不了魑离刀千分之一的威力,但他仍然拥有一击碎天的力量,否则皇帝也不会对他心存忌惮。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秦可久双手握刀柄,古铜色的皮肤变得通红一片,满头黑发褪尽光泽,死白似灰,仿佛从壮年时期一下子跨越至枯朽之岁……   而这把饱含着无尽杀意的魑离刀在吸完他的精血之后,乌光大盛,凛凛刀身猛然一分为四,分别砍向黄玺与天命神官。同时,无数黑雾破虚而出,犹如沉沦狱海千万年的幽魂获得了暂时的解放,张牙舞爪,血腥冲天,威煞鬼神。   一招。   仅仅一招。   高山崩裂黄玺碎,天地失色,惊雷轰鸣。   灵器毁,天命神官心神受创,面色青白,两道修眉微微蹙起,神色不复淡然。急速飘闪的身形险险避过那森冷刀锋,却躲不过魑离刀灵的磅礴威压,就连身上的以千年蛟蚕丝炼制的雪白法衣也皱起了层层灰色涟漪,缕缕森冷透衣侵骨。   女娃娃收起八彩积木,飞到他身边,晶亮双目一闪一闪:“主人受伤了。”   天命神官扬袖收回轮回宝盘,低首瞥了颜初静一眼,轻叹无声。   “走吧。”   女娃娃愣了一下,抱紧黑盒子,跟上他。   一击之后,黑雾渐渐消散,四片魑离刀身复合为一,缓缓飘到秦可久的身旁。   春阳怯怯地从乌云里露出小半张脸。   狂风渐歇。   满地落花色犹鲜,无奈姿已败。   秦可久跪在草丛里,颤抖着手,解开铠甲,使劲撕下内里大片单衣,想为颜初静止血包扎。   灰白的长发垂落在她身上,沾染了丝丝殷红。迟缓笨拙的动作预示了什么,苍老如耄耋老翁的面容已说明了一切——   他以生命为代价,透支潜力,换得魑离刀的惊天一击。   八尺之躯只余枯萎,倒下之时,尘烟漫漫。   “将军……”   颜初静真元溃散,浑身剧痛无比,虚弱得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泪水温热,涌出眼眶,划过太阳穴,留下冰冷的恸意。   秦可久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魑离刀收入鞘中,然后塞到她手里:“拿着它,杳儿,它能替我保护你。”   颜初静泪如泉涌,道不出拒绝之言,但觉手中的刀仿有万斤重,压得人心碎。   “杳儿,别……”   最后一个哭字,默默湮灭。   心跳止。   涣散的目光终究不再聚,死亡的阴影覆盖在他眉宇间,难掩不瞑之意。   杳儿,我说过,我的命,我的下半辈子,都是你的。   想保护你一生一世。   不让你有泪。   只恨苍天不允,今生短聚,惟盼来世。   *   有一人,煞气惊魂使,冥王下令不拘,任之守于奈何桥畔。等等等,昼夜同,千百年,不见伊人来。   直至忘川河断,前尘旧梦,真耶?假耶……   醒香果   昆华历七三零八年,二月,南陵帝杜晏昶于奉天殿喜蒙仙召,含笑归天,临去前留下遗诏,传位与幸王。   此番皇位更迭,因先有天命殿赞祝,后得神殿默允,故而文武百官虽不看好体质羸弱的幸王,但亦不敢狂言妄意。   朝廷动荡之势仅持续了半个月。   葬礼毕,新皇登基,尊天凰贵妃神农杳为太妃,并敕谕天下,凡执医令者免赋三年,各地医堂皆可招收女药童入学,资质绝佳者许考医士令,坐堂应诊。圣旨颁下后,举国轰动,喜极而泣之人数不胜数,反对之声也纷然而起。有人赞颂新皇英明,有人埋怨太妃惑主,更有人猜测神农氏一族是否有意加入南陵,重掌圣医令……   世事纷扰,光阴飞逝,三月煦风拂过大江南北,带来盎然春意,转眼又见桃花红。   对于大多数老百姓而言,只要风调雨顺,没有横征苛役,谁当皇帝都一样。而有些远离繁华县城,住在偏僻山区里的人家甚至还不晓得新皇新政。   譬如麦家村。   这个坐落在西凤州东北部的小山村,十几户人口,依傍着大山,家家以打猎为生。时下太平,猎户们早出晚归,每月十五,由三四名身手最矫健的壮汉结伴出山,将村里处理好的野味皮毛等带到最近的小集市,换取米面盐醋及日常用物。除此以外,他们与外界几无联系,只图个暖衣饱食,日子过得也还算自在。   大山深处驻有猛兽,猎户们轻易不敢涉足其中,生恐招来杀身之祸,一般只在外围打些麋鹿花貂野猪等。   而村里的孩子通常长到六七岁,便会跟随大人上山学习猎术。正所谓出生牛犊不怕虎,这天,年仅十一岁的麦四勇瞒着大人,带头深入大山捕猎。后面两个身板壮实的小家伙,一个年近十二岁,小名二福;另一个九岁,名叫六平。都是听说了青牙峡有千金狸,耐不住好奇,又想争笔横财才跟来的。   千金狸贵在其瞳,入药能治天生复视之症,是一种十分名贵罕见的药材。   这三个小家伙背弓执刀,进入青牙峡没多久就发现了一只毛皮纯白的千金狸,兴奋之下,三箭未中,紧追不舍,不知不觉跑进了狼群的地盘。数十只黑狼围过来,三人吓得浑身发抖,这才明白大人们为何总是耳提面命,叮嘱他们千万不要靠近深山。   年纪最小的麦六平机灵过人,率先爬上树。麦二福反应稍迟,结果被狼咬断了左脚,痛得眼泪直飙,几欲昏厥。麦四勇惊怒交加,使尽全身力气将麦二福拉到树顶,麦六平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药膏给他敷上。   黑狼在树下流连不散,时而仰首咆哮,声震四野。   僵持,僵持。   夕阳西沉,晚风渐寒。麦二福伤口疼得厉害,趴在树干上,一动不动。麦四勇与麦六平啃着干粮,食不知味。   半个时辰后,狼群终于散了大半,只剩下寥寥几只在附近徘徊。   麦四勇越等越心慌,害怕再拖下去,二福的脚真的会废掉,于是决定自己回去搬救兵,让六平呆在这里照顾二福。   此处树密,枝干交连,麦四勇身手灵敏,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从树冠间攀爬出林。确定四周无狼之后,他辨好方向,下了树,撒腿就往山外跑,可惜运气太差,临近峡口,竟撞上一只成年花斑虎。   老虎扑面而来,犹如小山压顶。麦四勇啊的一声惊叫,挥刀扔向老虎,拼命逃跑。奈何他人小腿短,又未学过轻功,哪里是老虎的对手,眼看着就要丧命于虎口,忽然一片冽冽寒光闪过,老虎轰然倒下,颈间鲜血汩汩如泉涌。   跌坐在乱草丛里的麦四勇惊魂不定,大口喘气。   不远处,一个白衣男子收剑入腰。   麦四勇见他要走,急忙爬起来,跑过去。他想拜托此人帮忙把林子里的两个伙伴救出来,只是话到嘴边,舌头突然打起结来。   “神、神仙?!”   山霭渺漫,虚淡月色洒在白衣男子身上,映出那清俊无瑕的眉目,脱尘如天人。   孩子离队失踪,麦家村的汉子在大山外围苦苦寻觅,找了大半夜,才在接近青牙峡的地方碰上那三个狼狈不堪的小家伙。   麦四勇将他们带到老虎断气之处。   这十几个汉子皆是经验老道的猎人,一看老虎身上的致命伤,倒抽一口冷气,立马明白屠虎之人定然是武艺绝顶之辈,而麦四勇却坚信自己遇上了神仙。   整头虎皮几近完整无损,还有虎肉虎骨虎鞭等等,拿到镇上去卖,起码价值千两白银。大家又惊又喜,从四勇口中确定了那位高人无意来收拾这些虎宝,便兴高采烈地抬虎下山。   当天夜里,麦四勇吃了老爹一顿竹鞭炒肉,屁股开花。往后好几日,他趴在床上养伤,做梦也想着求神仙收自己为徒。   至此之后,每天上山打猎,麦四勇总是想法子往青牙峡边上兜一圈,盼望着能再遇神仙。猎人们晓得他心意,虽觉机会渺茫,但也不时勉励他几句,心想这娃子若能学得那位高人的一招半式,指不定将来会出人头地,总比当一辈子的猎户强。   日复一日。   五月下旬的一个细雨天,满月潭边,水乳花开,白衣男子剪花入篓,神情专注,仿佛未曾察觉有人渐渐步近。   待到白衣男子提篓起身,麦四勇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嘭嘭嘭,先叩了几个响头,然后道出自己的请求。   白衣男子听罢,只字未语,足动影移,瞬间远去,遥不可及。   麦四勇很是失望,却不气馁,想着神仙既然住在这大山里,自己总有机会再见到他的。学武要有恒心,拜师则要有诚心,这是老爹说的。   过了约莫半个月,麦四勇终于在满月潭边再次遇见那白衣男子。这回,他早有准备,很快就把自己翻山越岭,辛苦采集的各色水乳花以及其他一些十分罕见的草药全部捧出来。白衣男子见他如此举动,似有所触,便留下了一句话。   下山时,麦四勇背着草篓,提着野兔山鸡,问老爹何处有醒香果。   四勇爹吃了一惊,反问他打哪听来这名字。   麦四勇难掩兴奋地说道:“神仙说的,只要我能找到醒香果,他就传我杀虎的本领!”   回到村子后,四勇爹放下猎物,直奔村长家。   村长听完四勇爹的来意,沉思许久,最终还是将祖上珍藏的唯一一颗醒香果取了出来:“咱们这一支没落多年,归根究底,只怪天祸无情,毁了祖宗留下的秘籍。如今四勇有此奇遇,倘若真能得到高人传授,学回真本事,这醒香果……”   “也算是物有所值。”村长叹了口气,将一碧玉雕刻的小盒递与四勇爹。   七日后,村里十几个猎人陪同麦四勇,一起来到满月潭。等了将近大半个时辰,方见一人翩然而来,果真是风姿清绝,俊若神仙中人。   白衣男子收下玉盒,打开辨了醒香果的真伪,眸底闪过一丝诧异的喜色,想了想,便让麦四勇随他入深山修炼。   四勇爹心中不舍,只是一想到那头老虎身上的致命伤,便觉得此人的武功实在是高深莫测,于是狠下心肠,叮嘱儿子要努力练功,不可偷懒。   麦四勇点头应着,背起一个蓝花布包袱,心里面那种拜师学艺的兴奋盖过离家的怅惘。   山中群峰峻秀,壁立千仞,间有细瀑流泉,巨岩澄池,景色清幽迷人。   白衣男子拉着麦四勇的小手,行走其间,一步三丈,身法飘逸灵动,不过两刻钟便从西峰转至北峰。   北峰高达千丈,峰顶上巨松蔽日,但有风过,松涛阵阵,此起彼伏,其韵幽茫,令人闻之顿感心旷神怡。   松林深处,三间纯木素舍并立,门前浅草郁郁,留有数节短短树干作凳。   右边通风处,长枝作架,晾着两件女子穿的棉裳。   最左边的空地摆有一张长木桌,桌上铺晒着些草药。袅袅炊烟从左边的木舍飘散出来,随之弥漫的却非饭菜之香,而是淡淡的苦涩药味。   白衣男子领着麦四勇走进右边的木舍:“你住这罢。”   麦四勇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寥寥无几的摆设,只觉简洁异常,忍不住问道:“师傅,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么?”   白衣男子微微一怔,肃容道:“你我无须师徒相称,我答应教你防身杀敌之术,这半年里,你学得了多少便是多少。”   麦四勇扁扁嘴巴,打心眼里认定了他做师傅。   “不叫师傅,那叫啥好?”   “我姓江。”   大师兄   圣医颜叠吉生前只收了两个徒弟。   一个是名扬凤京,清冷孤傲的江致远。   另一个则默默无名,长年隐居深山,不闻世事。事实上,他虽拜颜叠吉为师,但最早授他医术的却是颜叠吉的妻子衣如菡。   二十九年前,颜氏一家住在燕丹北部的某个偏僻小镇。镇子依山而建,山上白雪皑皑,经年不化。山下有一白池,池水色如融雪,用以酿酒,可令酒味变浓,烈似火烧,深得当地人的喜爱。故此镇名曰胡饮。   年仅五岁的江致远背井离乡,跟随师傅跋山涉水,历时整整一年,才来到胡饮镇。   当时,颜初静刚满两周岁,被一个白发少年抱在怀里,不言不语,异常安静。衣如菡指着白发少年,对江致远道:“这是你大师兄朝泷。”   江致远很吃惊,直盯着白发少年那对毛茸茸的尖耳朵。   衣如菡也不瞒他:“你师兄身上流有天雪狼的血脉,是我们大怀山的真勇士。”   朝泷长得极为俊美,只是眼神太锐利,犹如首狼之目,隐藏着冷酷的凶性。即便是镇子里最勇敢的姑娘也不敢与他对视过久,唯独年幼的颜初静仿若无觉,常常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他练习拳法,听他背诵药理,从未哭闹。   颜叠吉生性严谨,在传授两个徒弟医术时总是一丝不苟。而衣如菡喜研毒术,教学方式比较灵活多变。夫妻二人时常为了医学上的某些观点或难题争论不休,好在每次皆能床尾合。   衣如菡原想将江致远训成个百毒不侵的强者,后来发现他无志于此,便改变主意,决定传他剑道。   光阴荏苒,当江致远长到八岁的时候,已经能够将整部《本草纲目》倒背如流,甚至可以独自为一些身患微疾的病人开方抓药,就连素来严人律己的颜叠吉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徒弟的医学天分远远胜于朝泷。   那年,颜初静也开始学习药经。   秋风将寒之际,衣如菡带朝泷上山采集一味稀世毒草,临行前交代江致远千万要记得喂他小师妹吃宁神丸。   彼时颜叠吉远在郅高国,家里未雇仆人,江致远闭门念书。晚饭时,邻居急急敲门,说是孩子被毒蛇咬了。人命关天,江致远连忙提了药箱过去,一直忙至深夜才回家,未料却看见颜初静倒在地上,面白唇青,浑身冰冷,显然已晕厥多时。   在江致远的记忆里,小师妹面色红润,从来未有过病痛。他也不明白师母为何不时要喂她吃安神丸。查不出病因,他只能抱着她,希望她的身子能够暖和起来,祈祷师傅师母赶快回来。   颜初静昏迷了整整半年,醒来后没多久就随着颜氏夫妇远赴郅高。待她回到胡饮镇,江致远惊讶地发现她活泼了许多,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安静得过分。   也许是因为上回没照顾好她,心中有愧,自此之后,面对她时,江致远总是不知不觉地多了几分细心关注。   而一向对颜初静疼爱有加的朝泷不知因何缘故竟渐渐疏远了她。   九年之后,江致远违背师命,娶颜初静为妻。为此,朝泷下山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同门之谊几近崩裂。   漫长的十五年,少年须发生,面目依稀旧。当江致远遭受了那一场惨无人道的牢狱之灾,心伤难愈,致使沧桑之痕悄然爬上眉眼时,朝泷却面似少年,一如当年,仿佛这万古无情的岁月独独遗忘了他。   伐木结庐,闻松对月,饮露食果,朝泷在此山峰顶隐居已有两载。三个半月前,江致远风尘仆仆,背着个奄奄一息的美貌女子来到此处。朝泷听他道清来龙去脉便取出许多珍贵药材,帮忙熬制补品,给她调理身体。然而,直至伤口愈合,疤痕褪淡,她仍然未有苏醒的迹象。师兄弟两人对此苦思不解,多日研究,最后决定采用衣如菡遗留下来的一种古方。   醒香果是古方中的主药之一,时下已将近绝迹。据药经记载,此药多生于山川地脉交集处,秋日开花,冬日结果,奇香无比。果实成熟后不到三刻即会落蒂,若未及时采摘,其药性大降,便失去原有价值。   江致远曾在青牙峡底发现半株枯萎多年的醒香果。因此,当拜师心切的麦四勇把那一篓子草药摆到他面前时,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他提出那个看似苛刻的要求。没想到的是,麦家不仅保有醒香果,而且还是一颗药性完整的……   “你带那孩子上来做什么?”朝泷皱眉问,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   江致远道:“两年后,太黎神宫之行凶险莫测,你我倘若不幸丧命其中,岂不是断了师门的传承?”   朝泷默然片刻,道:“小静呢?”   “我想送她去神农境。”江致远低声道,“天下将乱,唯有世外之地存净土。”   “你如今才舍得,未免太迟了。”朝泷冷哼一声,随手抓起桌上一颗桃子形状的蓝色果子塞进嘴里,略嚼几口便连肉带核吞下肚。   江致远神色淡淡:“若非师兄一直隐瞒天凰之事,我们大可隐姓埋名,避世而居,又如何会落入他人算计之中?”   “师傅本将小静许配与萧潋之,你道是为何?!”朝泷不辩反问。   江致远低眸不语,伸手试了试药碗的温度,感觉里面的汤药已晾得差不多,于是端起碗,走出门去。   三间木舍,左右两间分别是厨室与卧室,而正中那间对于麦四勇而言则是个禁地。尽管他心里好奇得紧,却始终不敢靠近。因为江致远说了,不准他踏近那儿半步,否则就把他扔下山去。   不论学习哪门武功,都必须先练好基本功。   扎马步,简单枯燥,但颇能锻炼人的毅力与耐性。   麦四勇自小跟着老爹满山跑,体力不差,只是年少好动,这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哪怕有松树作荫,山风阵阵,也累得他汗流浃背。   上午扎马步,下午砍大树,晚上背药经。一天的时间,除了吃饭、如厕、睡觉之外,没有漏出多余的空闲。   这种充实又累人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麦四勇渐渐体会到自身逐步变强的变化,有了信心,自然不再暗自苦闷害怕学不到师傅的本事。   七月炎夏,日光灿烂,松林中满地光斑亮似碎金。   麦四勇挥舞着一把丈许长的斧头,一下一下,不停地往一根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干砍去。无数条深浅不一的裂口纵横在树干上,纪录着他每次运用力量之势是优或劣。   山风簌簌,起伏如乐。   每砍半个时辰,歇息半刻钟,席地而坐,咕噜噜地大口喝着甘甜的山泉,感受这格外畅快的通体清凉,便是麦四勇在习武当中的享受之一。   忽然,前方木舍之处红光大放,仿佛弥漫了半边天。麦四勇正仰头喝水,看得分明,不禁吓了一大跳,立即抓起斧头跑回去。   红光艳如鲜血,从正中那间木舍爆发出来,隐隐含着一股幽幽的甜香,令人闻之欲醉欲痴。   跑到门前的麦四勇神差鬼遣地推开了这扇自己从来不敢靠近的门。   这一刻,他全然忘却了江致远的警告。   真相么   面对伤痛时,与其责问上苍不公,不如反省自身。   *   红光尽头,灵雾袅袅,一朵晶莹剔透的血莲盛放于虚空之中。   麦四勇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   错觉么?   血莲绽放不过弹指。   他抬手使劲地揉了揉眼,再定睛,哪里有什么血莲?!然而,红光消散后,现出了木床上的人影。   “出去!”朝泷低喝一声,扬袖拂门。   冰冷掌风袭来,麦四勇倒退十几步,跌落在门外的空草地上,毫不知痛,目光中透着一种傻愣愣的痴迷。   他原以为师傅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想不到……   在那场不见硝烟的皇权争斗中,颜初静如愿得到魑离刀与乾弓坤箭,却失去了腹中尚未成形的孩子,失去了一个真心真意爱护她的男子。   将近半年的沉睡,她的灵魂徘徊于一片瑰丽宁寂的紫色花海里。   那是紫玉佩的须弥天地。   当初颜初静在云思岛与连尊重逢时,本想将紫玉佩还给他,连尊却执意相赠。未曾想她这回遇险,真元溃散,昏沉中不知怎地又进入了紫花海。   花海无音,无日月,无风雨。   光阴静止。   而她的愤恨与哀伤日渐沉淀,如同血色尘埃,黏附在心脏之间,血液冲刷不去,直至睁开双眸的那一瞬,又再鲜明如初。   掌心轻轻贴上平坦的小腹。   空洞的感觉并非意识作祟,那个幼小的生命确实不存在了。   “还疼么?”朝泷留意到她的动作,随手将药碗搁到床边的矮几上,而后拉过一张疏背空纹木椅坐下。   窗帘低垂,屋中光线微暗,反衬得他一头长发白如雪,双眸深邃似渊。记忆交错,目光定于那双毛茸茸的尖耳朵,颜初静怔了半晌,开口:“你是谁?”   朝泷眸光微闪,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小静连师兄也不认了么?”   颜初静反手撑床,慢慢坐起来。   朝泷离座扶她。   她仰起头,在他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眉目,妩媚清艳,与昔日那个颜氏的清秀疏淡毫无相似之处。   真元溃散后,敛神诀无以为续,自然会显露出原本的模样。   他凭什么认定她是颜氏?   很久以前,朝泷的身上就烙下了印记,一个连同灵魂亦尽属于颜初静的印记。这是他的选择,不可反悔,没有退路。只是世人不知,包括他的师傅颜叠吉。   四目相对。   女子幽谧冷淡的眼神仿佛与多年前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女童的目光重叠在一起,让他莫名心软,低下了头,一个轻吻落于她的额心。   啪!   颜初静的反应不慢,只可惜力道稍显不足,五指红印在朝泷的面颊上仅仅停留了片刻便淡了下去。   她继承了颜氏遗下的记忆,知道这个面目年轻如少年的男子是颜氏的师兄,也知道他们小时候有过这般表示亲密的温情动作。然而,她并不认为恢复原貌的自己还与颜氏有何相似,更不愿意让他随意亲热。   朝泷挨了她这一耳光,眼神黯了黯:“你还在生师兄的气么?”   “我不是你的师妹。”   朝泷闻言苦笑:“也对,天凰幻生,你如今仙体初成,不再是以前的小静了。”   “天凰幻生?”颜初静心念微动,不禁问道,“什么意思?”   朝泷侧身端起药碗:“药凉了,喝了再说。”   颜初静闻味辨药,当下有些意外,这碗汤药所用的药材大部分灵气十足,人间罕见,也不晓得他从何处弄来这些,只是随即想起他的出身,便也释然了。   汤药里含着养气清神之效。   她接过,一饮而尽。   “小静?!”   随着这一声饱含惊喜的呼叫,一抹修长白影闪入屋内。   颜初静动作微微一僵,看清来人的同时,几乎要脱口而出——见鬼了!怎么他们都以为她是颜氏呢?   江致远站在床边,目光有些犹豫,好像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似的。朝泷见状,唇角浅扬,似笑非笑,不待他开口,便对颜初静说道:“据传天凰在蜕变之前,姿与凡人无异,只有得到隐龙之气才会脱茧重生。师傅把你许配萧潋之,正是因此缘故。只是师弟当年不知内情,你嫁与他,不仅错过了隐龙的纯阳之元,也错过了幻生仙体的时机。”   “萧潋之是隐龙?”   朝泷点头:“六年前,你与隐龙重逢,虽然仙缘再现,但也变生了双劫。好在如今劫数已过,只待通过神宫之试,就可以重幻仙体,再登无上之道了。”   颜初静听罢,久久不语。   朝泷所言,听来句句符实,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过于笼统。   按他如此说法,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竟是理所当然之事,那么,他是否知道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早已换了人?难道灵魂的差异对这天凰命格没有影响么?   “师兄,你要小静去太黎神宫?”   江致远在旁听见朝泷提起萧潋之时便冷了脸色,想到她与那个人的暧昧,心里头就像有把火在烧,火辣辣的痛。   太黎神宫每三十年现世一回,届时,身为青洛宗少宗主的萧潋之必定前往参与神宫之试。师兄带她去,岂不是让他们二人有机会旧情复燃么?!   朝泷睨了他一眼,唇角笑意依在,只是隐隐多了一丝无奈。   “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醒悟罢   颜初静听朝泷提及太黎神宫,不禁想起之前与大火的约定。她原本就已决定参与神宫考验,争取获得九晶仙甲,只因在星际传送途中万一遇上时空飓风,身上若无仙级防御法宝,多半会被卷入其中,尸骨无存。   炎夏多雨,明明天空还晴着,却有雨水泼下,哗啦啦的一阵,打湿窗台,顿时有丝丝凉意漏进屋子。   门外空地上搭有棚子,朝泷唤来犹自发呆的麦四勇,赶在雨急之前收拾好正在晾晒的药材。屋里余下颜初静与江致远。两人沉默不言,气氛甚是压抑。过了好一会,颜初静才开口问他:“我躺了多久?”   “半年。”江致远背对着她,语气平平,带着点刻意的冷淡。   颜初静心中一沉,不由自主地抬手轻拈耳垂,里面那股隐晦深沉的力量让她确定大火留下的本命心叶还在。   大火……   她微阖双眸,神念呼唤,等了许久,依然未有回应。   过云雨来去匆匆,仿佛特意自远方送来几许清凉,便转向赶赴他乡。   肩背忽地一暖,颜初静睁开眼。   江致远随即退后一步,若无其事地拿起矮几上的空药碗,转身走出门去,一贯的清冷神色将他心底的矛盾掩饰得天衣无缝。   那日,他一路悄悄尾随秦家军,打算寻个机会带她远走他乡,怎想到竟亲眼目睹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生死之战。   宝盘轮回光,玺化千丈山,魑离出鞘,四鬼哭号,万魂冲天……   他僵立在远处,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天威之下,众生如蝼蚁。难怪自古以来,人间帝王纵然权掌天下亦不敢得罪那些修仙者。   赶在秦家军到来之前,他背起她,施展轻功,穿行郊野,一路疾奔,直至入县,内力无以为继才停下租借马车,奔赴此山。   关于天凰命格的传说由来,世说纷纭,版本不一,但其中幻生仙体这一点却是相同的。因此,当颜初静真元散尽,显露出原本的容貌时,江致远诧异之余倒也能接受,只不过每每思及她入宫为妃一事,他始终不解她既然已入仙道,为何还要回京自投罗网?!   当初放她离去,他从未后悔过,只因他坚信当太黎神宫重现人间之后,自己必然能够冲破重重难关,求得灵丹,突破后天之境。只要进入先天之境,他就有机会修炼仙剑心诀,问道长生,终有一日能与她再续前缘。   幸王登基,明面上封她为太妃,暗地里却似乎无意接她回宫。江致远猜不透内中缘故,只知杜晏昶已归天,心里虽然对她失贞之事无法释怀,但也无可奈何。想起昔日夫妻恩爱时,她对自己一心一意,到如今相对无语,几成陌路,不禁自问当日的决定究竟是对或错……   门扉开合间,淡淡松香伴随着山风飘入屋,吹散幽香几缕。   目光定在肩上的水白薄衫,半晌,她无声苦笑。   事已至此,既然他们皆无恶意,她也无须再否认身份了,毕竟谎言说多了,终难自圆,还是坦荡荡的来得自在些。   昏睡半年,筋骨肌肉多少有些僵硬之感,颜初静穿好绣鞋,下床活动了一下手脚。不知为何,体内真元全无,只剩下寥寥几丝真气,好在丹田里那朵由阴阳真元凝炼而成的血红花蕾非但不曾溃散,反而比她受伤之前显得更加饱满,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略一感应,她便知此地灵气稀薄若无,要想立即恢复真元只有服用补元丹。   各种丹药一直放在如意荷包里。   她仅着单衣,那荷包自然不在身上,床枕被褥间也无。   屋里家什简单素洁,一眼望去,只有墙角的原木立柜可装衣饰琐物。柜子无锁,她打开柜门,一股寒气扑面,一把殷朱色鲨皮鞘长刀直映眼帘。   魑离刀!   那红似黑血般的刀鞘暗沉无光,却刺痛了她的眼。   手指颤抖。   刀柄冰冷如霜。   他说,它能替我保护你。   ……   悔恨化作无形的手,死死地攥着心脏。恸至深处,不能忘却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眸,曾经为她饱含深情,至死难瞑目。   如果光阴逆流,她定然不会接受他的情意。   只是没有如果。   注定了辜负。   唯一能做的只有用敌人的鲜血来祭奠。   弱肉强食,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彼时有大火与小火守护,日久之下,难免心生依赖。后果如何?这血淋淋的教训,却要以生命作为代价换来,让她看清了自己的不足与失败。   有些理由或许不过是借口。   泪水从来无法冲淡悲伤,惟有自强不息,拥有绝对的实力,才能够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血债血偿,快意恩仇。   否则,攀附外力,即便长生不老,也难以逍遥。   如意荷包躺在一叠衣物旁,光滑柔白,正面所绣的碧水红莲鲜色如昔。   她耗费了一丝真气,打开荷包。   药材、丹药、灵酒、灵石、符宝、千霞珠、乾弓坤箭……   无一缺失。   天命神官为何没有取走神器?颜初静凝神回想,当时自己身受重创,已无反击之力,秦可久也是强弩之末……她反复思度,始终未明其因,只好暂且作罢,从中拿出一瓶补元丹与一颗传讯专用的千霞珠。   颜初静吞下两颗补元丹,盘坐在床,消化药力。一刻钟后,药效尽显,全身经脉皆得滋润,如浸灵泉,舒坦不已,渐渐恢复了五成真元。   随后,她将欲言之语以神念刻进千霞珠内,又输入些许真元。原本莹莹流彩的千霞珠顿时光芒大盛,在她掌心上盘旋了一圈便飞出窗外,如同一道流光,几息间就已消失于天际。   陵云曾经说过,大火与小火天赋异禀,十万年的修炼,修为直逼上界妖将,人间难遇对手。尽管如此,颜初静依然有些担心,倘若无甚意外,他们怎会无缘无故地失踪了半年之久?就连她濒临绝境之际也不曾出现……   颜初静在这里认识的朋友不多,事到如今,真能帮得上忙的也许只有连尊与陵云,故而她将千霞珠传回云思岛,等待他们的回应。   雨过之后,日渐西斜,晚霞艳如金锦虹缎,铺陈于苍苍松林外,分外妖娆。   朝泷亲自下厨,煮了一大盅黄精山茯粥。   江致远则把麦四勇打回来的红冠鹌鹑剥洗干净,塞入山参朱枣当归等几味补血益气的药材,就火炙烤,切片装碟。   晚饭时,师兄弟两人在正屋里摆上碗箸,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地往颜初静的碗里加菜。颜初静仙体初成,本已无须进食五谷杂粮,只不过她修炼日短,不似有些清心寡欲的修士早已戒除口腹之欲,加上这百年黄精确有益气培神之效,聊胜于无,便吃了一盅粥及几片鹌鹑肉。   席间,朝泷见她食不语,嚼无声,文静优雅,不由得多了几分欢喜。而江致远冷眼旁观,越发觉得她眉目陌生,神态举止也无一似从前,心中茫然若失。   麦四勇独自呆在右屋,就着一只烤鹌鹑和一碟炒野菇,扒了两大碗米饭,填饱肚子后,洗碗擦碟,收拾药材,最后挑亮灯芯,开始背药经。   背了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才记住了一页内容,麦四勇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那本寸许厚的药经,开门走到水缸边,舀水泼脸,借着清水的凉意醒了醒神。他平日记性颇好,自觉背书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今日自从不小心撞见了那神仙般的人影之后,这脑袋瓜子就恍恍惚惚的,好像做啥事都不来劲。   上山之前,江致远早已对他言明自己不是什么神仙。起初,麦四勇半信半疑,见着朝泷,又以为他们是村中老人说的山精妖怪,着实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但半年相处下来,亦已确信他们是隐世高人,暗自庆幸自己竟能拜入其门习武学医。   无奈红莲绝艳,令人过目难忘,麦四勇情不自禁地望向正中那间屋子,口中喃喃自语:“莫非她是莲花仙子?”   正说着,背后响起一个飘飘忽忽的笑声,听得人心尖发寒,麦四勇猛地转过身:“谁?!”   噗的一声清脆。   麦四勇但觉后脑勺像被啥打中了似的,两眼一黑,啪地昏倒在草地上。   那飘忽的声音似笑非笑:“想像力倒挺丰富的。”   长生难   连尊虽是嬗司的神宠,却非上古龙裔,原本只是山野间一条普通的竹丝蛇,只不过运气极佳,年幼时吞食了几株灵草,开了灵智,悟得吸收日月菁华的窍门。修炼了百余年,恰逢地下火脉暴动,山峰崩塌,露出一处仙人遗址,他又从中得到一颗仙丹,因此提早幻化成人形。   后来,连尊误食毒果,被嬗司所救,便自告奋勇为她看守洞府。   七百年前,太古恶妖突破封印,在昆华大陆上荼毒生灵,兴风作浪。嬗司布阵击杀。之后,魑离帝君独战逃出阵外的紫角七爪玄龙。玄龙不敌,不甘受擒,最终自爆元神,一身血肉全被守株待兔的连尊吞食。   嬗司回归神界时,连尊已进化成真龙之躯,得以随之进入神界。待到连湛出世,除却念琅仙果之外,什么也不肯吃,连尊万般无奈,这才私自重返人界,寻找一位通晓如何养育具备神妖血脉之嗣的故人。怎料寻人无果,反倒在陵云帝君那里碰上金蒂佛香,解了他燃眉之急。   为了培植金蒂佛香给儿子吃,连尊一直住在云思岛上,研究佛香移植的问题。   这日,他突然接到颜初静传来的千霞珠,得知她险些命丧天命神官之手以及大小火同时失踪了半年的消息,不由得惊怒交集,给正在闭关的陵云留了道传音符,随即带上小连湛,隐身飞出南海,来到南陵中部。   时值盛夏。   月儿弯弯若弦,如水清辉洒于山峰之巅,映得松林中的木舍格外幽静寂寥。   颜初静一身素衣,站在屋门前,肌肤莹白,不带半分红润。   连尊看在眼里,只道是苍白,心生怜惜,一手抱着睡得正酣的小连湛,一手摸了摸她脸蛋,皱眉道:“那个小白脸下手这么狠,看我不把他剥皮抽筋!”   他这动作轻柔自然,带着发自内心的关怀,让颜初静感受到几分亲切,心酸莫名。   “这事不急,现在我只担心大火和小火出了意外,不然的话……”报仇之事,她想亲自来,不愿假手他人。   连尊明白她的意思,安抚道:“放心,他俩强着呢,除非是仙君妖王下界,否则这人间还没有谁能伤得了他们。”   话虽如此,连尊心里其实也有点儿忐忑。他知道大小火一心爱护小静,即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罔顾她的安危,更何况当时她还怀着他们的骨肉……如此看来,他们想必是遇到了极之棘手的事,甚至可能自顾不暇,以致于与她失去联系。   “我想去天雾山看看。”   连尊听她语气坚决,想了想,点头:“也好,我陪你去。”   朝泷精于拳道,江致远擅长剑术,两人每日切磋大都在夕阳将落时分,这天见颜初静苏醒,于是费心准备晚膳,耽搁了些时辰。晚饭过后,眼看月色清明,朝泷叮咛她好好歇息,便与江致远一起出松林练武。   麦四勇被连尊点倒在地,林外两人丝毫未察,回来后才发现门扉半开,屋内无人,不禁大吃一惊。   最先瞥见桌上留字的是朝泷。   “我有事先行,勿念。   静。”   字如其人,言简意赅。   江致远盯着那入木三分的八个字,思索半晌,道:“我下山找她。”   “师弟何必再自欺欺人?”朝泷说着,就椅坐下,倒了杯茶水,一口饮尽,“小静入了仙道,可以乘云驾雾,一日千里,你如何追得上?”   “你怎晓得?”江致远顿住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朝泷不答,继续说道:“天人五衰,纵然得道成仙也有寿尽之日。凡人只有短短的百年光阴,想要得长生,你就该抛下旧日恩怨,专心钻研剑道。”   芸芸众生之中,身具灵根者万中无一。因此,由古至今,绝大部分处于后天巅峰境界的武者穷其一生都无法再进一步,成为先天高手。而那些借助外力侥幸突破后天的人即便筑基成功,亦难以在有限的几百年岁月里结成金丹。延寿千年,长生不老,终不过是场虚梦罢了。   天生灵根的幸运儿在修炼当中也并非一帆风顺。   灵根分五行,金木水火土。   谁的感应力强,吸收灵气的速度就快,相应地,就更容易凝炼真气。感应力差的人修炼起来,事倍功半,不知要比前者付出多少倍努力才行。   在修仙门派里,感应力低于百分之五十的修士通常只能当个外门弟子,直至达到筑基期,方能申请入内门,选修高阶功法。   修仙的条件如此苛刻,各大门派对于如何提高感应力的研究从未停止,许多丹药大师梦想着能够炼制出改善感应力的灵丹,可惜从未有人得偿所愿。   五百年前,太黎神宫首次在天雾山脉上空浮现,当时有个成名多年的江湖高手历尽艰辛,九死一生,从中得到了一颗九转还梦丹,服用后,由无灵根变成纯灵根,半年之内连晋三阶。消息传出之后,举世震惊,无数武者蜂涌而去,不仅是修仙者,就连修佛者以及某些能够幻化人形的妖怪也跑去一探究竟。   事实证明九转还梦丹对于人类确有脱胎换骨之效。   此后每隔三十年,每当太黎神宫浮现时,那些立志求仙却苦于无门的后天强者,还有灵根不纯的散修,都聚集到天雾山脉,参与神宫考验。许多修真门派也会精心挑选一批弟子进入神宫试炼,一来可以让他们通过那种既公平又残酷的竞争提高自身实力,二来希望他们能够获得极品灵器或仙阶灵丹。   朝泷眼看着距离太黎神宫再现只剩下一年半的时间,而师弟的实力远远未达到后天巅峰境界,还把心思纠缠于师妹身上,只好开口点醒他。   江致远若有所思,轻蹙眉头:“师兄有话不妨直言。”   “儿女私情是一种羁绊,也最容易使人犯糊涂。暂且把小静忘掉,对你有益无害。”朝泷一边说,一边伸手往桌面轻轻一抹,字迹消失无痕,只余下点点粉末状的木屑。   “我做不到。”江致远一口回绝。   朝泷眯了眯眼,目光里透着点恨铁不成钢的不满:“过不了情关,问鼎长生更是难上加难,你自个好好想想。”   江致远默然。   山风拂松,簌簌如浅岸潮花,送来一阵阵夏夜里特有的清爽幽凉。莫名地,他想起了那双弧线柔媚的眸子,看着自己的时候,冷淡如陌路,仿佛将昔日情分忘却得一干二净,留他独自怀念,徒然挣扎……   心难安   心难安   举报涩情反动信息   举报刷分   天雾山脉西起燕丹鲜洹平原南侧,东环双州,北临渡海,连绵数千里,许多山峰常年被笼罩在袅袅白雾之中,若隐若现,宛如蓬莱仙山一般神秘缥缈,使人望不真切,唯有接近时才能领略到无限风光。   在颜初静看来,带着她穿山越岭的连尊就像是巡视疆土的帝王,所过之处,飞禽收翅,走兽俯首,无不臣服。   每一种生物都有其独特的交流方式。连尊元神强大,直接施展搜魂术,从它们的记忆里收集到大小火的行踪,不喜反忧。   “他们半年前进去,一直没出来。”   高空风疾,连尊虚立于一片花瓣般的皎白云朵上,指了指下方。   颜初静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深长的峡谷蜿蜒曲折犹如白蛇,寸草不生,满地的如雪白岩铺就了百里荒凉。   飞进峡谷时,小连湛忽然咿咿呀呀起来,粉嘟嘟的小手紧紧抓住连尊的衣襟,眼睛瞪得溜圆,透出几分不安。   连尊轻轻地拍了小家伙的后背几下,安抚他不必害怕。   颜初静打量着谷底,发现神识受到限制,似乎只在百丈之内有效,无法再延伸开去,不禁诧道:“这是什么地方?”   陡峭的崖壁长满了青灰色的苔藓,黑黝黝的藤蔓粗如臂腕,纠缠着突起的岩块,隐现于薄雾之间,远远望去,好似一幅幅诡异苍蛮的远古图腾,令人莫名心悸。   “焚恶道。”   连尊想了想,喃喃自语:“神坛都封住了,他们怎么进去的?”   颜初静闻及连尊低语,便道出自己神识受阻的现象,问他有何发现。连尊思忖一会儿,才苦笑道:“这地底下有座神坛,大火他们肯定是进去了,但是神坛早就被司司封锁了,我也不明白他们怎么……”   说着,他身形一闪,飘出数里之外。   他张开手,掌心散出一束莹莹银光,直直射入地面。稍顷,地面一阵抖动,许多细碎岩石随之滚动,发出类似于蛮兽呜咽的怪声。空气里的薄雾一下子浓郁起来,白如牛乳,遮天蔽地,隐隐弥漫着一股似檀非檀的异香。   颜初静跟过去,但见连尊眉心上的那点绛紫分外明艳,几乎凝成实质。她心知自己帮不上忙,只好抱过他怀里那个扭来扭去的小家伙,站到一旁。   过了约莫盏茶工夫,连尊收掌,呼出一口白气,叹道:“不行啊……”   地面停止抖动,白雾渐稀,异香散无。   “进不去么?”眼见连尊如此,颜初静低下双眸,盯着那依旧雪白无垢的岩地,恨不能看透其中奥妙。   连尊摇头。   颜初静接着问:“他们在里面会不会有危险?”   “不知道。”连尊皱起眉头,很是苦恼。   忧虑无声,沉淀于幽黯眸底,满地苍白依稀刺痛双目,她闭了闭眼,皓齿下意识地用力,在粉润的唇瓣上咬出了一道深红。   坐在她手臂上的小连湛仿佛感应到了她心中的失望与不安,咿呀着想学连尊那样拍她后背,可惜手太短,怎也够不着,只好伸长脖子,蹭啊蹭地亲到了她下颌。   柔软粉嫩的唇瓣带来微凉湿润。   是如此亲切的安慰。   颜初静抱紧他,眼里涌出些许泪意,仿佛某种永失的遗痛得到弥补。   良久,连尊轻声提议先回云思岛,与陵云商议此事。她点头,收拾好微微失控的情绪,与他一起飞离天雾山脉。   即使是炎夏七月,地处南海极北的云思岛,外岛依然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而内岛则是一片鸟语花香的凉夏景象。   陵云闭关未出,连尊惟有传音入谷。   不久,桃花谷里忽有千株桃树自行纵横周转,现出一条幽幽小道。   连尊拉着颜初静的手,眨眼间移至溪畔。   溪水潺潺,流动着清泠舒缓的曲调,不时将一片片或粉或红的落花送往桃林深处。   碧草萋,衣素如雪,陵云临风而立,目光清和,一如春日里的湖光,有袅袅柳枝垂拂,涟漪浅浅,温柔淡淡。   他伸手搭上颜初静的右腕。   一丝温和淳厚的元力顺着经脉探向丹田。   她没有抗拒。   收回手时,陵云心想,天命神官既未伤她根本,又任由她取走神器,可见内中有蹊跷,总不会仅为了她腹中胎儿就破关出手……   “你先在此安心修炼,待我出岛查明究竟。”曲指算来,他已有百年未曾踏足中土,也是时候出去看看了。   陵云离岛后,颜初静回到以前居住的屋子。屋内摆设如旧,连尊跟进来,随手放了个清尘术,然后飘上那一尘不染的长藤窄榻,盘腿坐下,长叹一声:“还是这里好,外面的空气太差了。”   “仙界比这里好吧?”颜初静听见空气这个现代词,顿感格外亲切,不由浅笑,从如意荷包里挑出最后两竹筒果酒,递给连尊一筒。   这果酒是她离开凤栖岛那天,小香猴送的,口感绵柔甘爽,富含灵气,十分难得。当时她不好意思拿太多,一路省着喝,倒有过半给大火解酒瘾了。连尊也是个好酒的,她想寻常美酒哪里入得了他的法眼,便将荷包里储存着的最好的酒拿出来。   连尊喝了两口,道:“仙界也不是处处都好的,有很多空间混乱不堪。哎,等你渡过天劫,去了就知道了。”   天劫?   颜初静微微一愣,想了想,好像蜜意经里从未提过这事呢。   “小静,你回地球之后,有什么打算?”咕噜几下喝了大半筒,连尊舔舔嘴巴。   她怔了怔,犹豫半晌,轻声道:“我想让大哥二哥和我一起修仙。”   连尊眨眨眼,又长又密的睫毛扑扇扑扇,宛如银色晶翼一般动人,口气很是惊讶:“你还有哥哥?!”   “是的,我有哥哥。以前你没问,我也没说,其实我算是借尸还魂吧,只不过很巧,我和她同名同姓,就年龄也一样。”   颜初静舒了眉,笑意坦然。   一直以来,连尊,大火,小火,还有陵云,都对她十分关照。她想,也许他们皆未看穿她,都将她当作是那个故去多时的颜氏,所以才会对她那么好。而她需要他们的帮助,唯有把真相埋葬在心底,纵然困惑重重,也不敢多问,不敢多说。   然而,当她知道大火和小火为了帮她寻找神器月流镜,身陷天雾,生死未卜,亲眼目睹焚恶道里种种诡异的时候,她蓦然心悸难抑……   那么那么地害怕失去他!   是因为爱么?   后来,回南海的途中,她曾惘然难安。   纸又如何包得住火,真相总有大白之日,倘若大火在乎的是真正的颜氏,最终是否会收回曾经对她说过的爱语情誓,对她的感情不屑一顾?她的隐瞒,是不是作茧自缚,到头来,镜花水月,百年成空……   思前想后,下定决心坦白示诚时,颜初静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或许,她会先失去连尊的友谊,而后是陵云的关怀,最后是大火与小火……   只不过,颜初静怎也没料到连尊听完她的话之后,不惊不怒,只是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谁告诉你是借尸还魂啊?”   出家人   “难道不是么?”颜初静愣了一下,反问道。   连尊摸摸下巴,脑子里闪过千头万绪,话到嘴边时,再次想起某位前辈的警诫,于是乎只字未辩,转而问起她的修炼进度。   颜初静见连尊故意转移话题,避而不谈,心里既失望又有些释然。她性子内敛,观他神色许是知而不愿言,便也不强求,面上更未表露出什么。   两人聊一会儿,小连湛咿咿呀呀地要吃金蒂佛香,连尊便起身抱他去果园摘鲜。   午后日光斜照入窗,屋内暖和,正是修炼的好时辰。颜初静背对窗户,盘腿于榻,身体感受到一丝丝游离不定的至阳之气,奈何脑海中杂念纷然,纠结如麻,久久不能入定,最后唯有苦笑一声,暂且作罢。   因之前在凤栖岛炼制的清心丹早已吃完,颜初静便打算重新炼一炉备用。如意荷包里储存着不少药材,她仔细点了点,发现还差三样辅药。好在这山里头灵气充盈,肥沃的泥土孕育着许多俗世罕见的草药,虽然品质比不得山下药圃里的那些,但胜在野生量多,只要多费些精力提纯即可。   辅药中有一味水露草,此药通常长于池塘边上,夏开白花,叶缘有晶莹蓝丝,微带清香,极易辨认。   颜初静寻至半山坳,见一流泉分岔,清澄的泉水潺潺入微池,数十株水露草在池边随风摇曳,遂以玉剪断之,连叶带茎放入篓里。   “阿弥佗佛,敢问施主要此草有何用处?”   她回眸望去。   一个身着灰白僧袍,长眉如雪,额心天生弦月状红色胎记的老和尚站在树荫下,双手合十,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回大师,此草可炼清心丹。”颜初静起身回礼道。   陵云只收过三个徒弟,法号分别是本慈、本正、本妙,如今住在岛里的大多是他的徒孙。而眼前这位老和尚法号忘机,乃本妙大师之徒,年仅九十,修为已达二禅天的无量光天,享誉于民间。又因额间之记,被世人传其天生三眼,可见幽冥。当初颜初静便是听说忘机专参轮回之学,想求他指点迷津,才跟随萧潋之出航南海。   “此地之材不过是下品,药圃之内多是中上之品,施主不若下山采集。”忘机大师微笑道。岛中面积广阔,几与一州之地相当。忘机颇得陵云看重,平日负责管理中央一带的药圃,心知颜初静与师祖关系不浅,这才主动开口让她动用药圃的药材。   颜初静知他好意,浅笑言谢。   及至山麓,但见左林一片葱茏,草木青翠喜人,当中一亩亩药田规划得宜,各种灵花仙草长势极佳,散发着浓郁香气,远远地就染了人满身药香。   十几个光头和尚穿着短打布衣,赤足在田里忙活,看见颜初静走近,纷纷单手竖掌打招呼。   颜初静感应到远处有一熟悉气息,便不与他们过多寒暄,运气飘行,及近一瞧,不由得扬声呼唤:“寒石!”   一个正弯腰给银榴花修剪枝叶的和尚猛地抬起头,白皙清秀的脸蛋洋溢出真诚激动的笑容,随即放下手中玉剪,大步走上田埂。   两年前,释寒石奉师命调查飘零宫的所在。在历溯镇与颜初静道别之后,他独自前往西山大梵寺,经方丈同意,进入藏经阁,借阅了地秘之卷。然后,他留在寺中修行,一直等到两个月前,师弟寒头自荒漠历练归来,方一道返回云思岛。   释寒石师从忘机,回岛后,曾向师傅询问颜初静的消息。忘机却神神秘秘的,叫他以后自个当面问去,害得这个心地纯朴的小和尚一度浮想联翩,耽搁了好些打坐时间。   “颜施主集齐神器了么?”释寒石曾与颜初静等人去过青洛山,略知她的目的,此刻见她安然无事,不禁松了口气。   “没呢。”   煦煦阳光下,女子的肌肤白如霜雪,明明五官妩媚过人,偏偏气质里透着股宁谧淡漠,宛若雪山幽湖,让人忍不住接近,又生怕打破了那份出尘的清静。   只是不知为何,释寒石总觉得此次相见,她的眼神里似乎隐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原本想要多问几句,竟感难以开口。   颜初静不愿多说自己所遇之事,便问他:“你找着飘零宫的隐藏地了?”   释寒石点点头。   “在哪?”   “就在牛角山下。”释寒石回道。   颜初静甚是惊讶,蓦然想起胭脂谷里的怪异之象:“这倒巧了。”   释寒石道:“据说那儿布着八部天龙阵,险恶至极,除了魑离帝君与那十九宫卉,千百年来,再无人得进。”   颜初静微一挑眉:“连嬗司也进不去?”   “阿弥佗佛!”释寒石连忙宣了声佛号,合十道,“嬗司娘娘乃是无上真神,凡人岂可与之相提并论。”   见他如此恭谨崇拜样,颜初静不由奇道:“你不是信佛的么?”   “嬗司娘娘还是小僧的师祖母呢!”释寒石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理直气壮地说道,语气无比自豪。   颜初静浅笑道:“如此说来,你对他们的了解定然比世人要深得多。”   释寒石回答得很实诚:“那是当然。”   颜初静笑意不变,问出一个疑惑多时的问题:“那你可知陵云帝君因何出家?”   “呃……”   释寒石顿时傻眼了。   这个问题算不上什么忌讳,史书里记载说陵云帝君为了研究佛道二者之源,拜入大梵寺,潜心修行。   但事实上,相信这个说法的人极少。   当年太黎女帝嬗司前后册封了四位帝君,陵云虽然得宠,却非她心中最爱。   嬗司退位后不久,有传闻说她独与魑离帝君厮守,致使陵云帝君心灰意冷,故而远赴西山,落发大梵寺,遁入空门。   大战太古恶妖时,陵云帝君追杀紫角七爪玄龙,身受重伤。素衣宫宫主以身作盾,为他挡下玄龙的最后一击,魂飞魄散。后来,有一万年龟妖对人说它亲眼目睹当日嬗司娘娘赶至溯凌山,先为魑离帝君疗伤,陵云帝君由始至终闭目不语,任由血浸衣,其情其景,当真是情何以堪……   因此,后人大多认为陵云帝君其实是为情出家,只不过到底无真凭实据,亦不敢一口断言,生恐出言不逊,得罪帝君。   释寒石自小熟读经史,亦觉后者说法较为可信些,但对师祖而言,终归是不大光彩,加上平日里见师祖清渺出尘,何曾有为情所困之象,因此更愿相信史家之言。   颜初静看着小和尚稚嫩稍褪,棱角微现的脸庞露出那傻得可爱的表情,缓缓笑道:“当世人不知此事不足为奇,你是他的徒孙,不会不知吧?”   可怜释寒石被她这么故意一激,一时间不知如何说好,薄嫩如豆腐的脸皮竟微微涨红,垂下脑袋,小声说道:“小僧只知师祖佛法无边,道心自然……”   吸点血   幸王登基之后,下旨取消凤京的宵禁,兵部为此加派了上千名士兵巡夜,许多商家也极力延长营业时间,以致于每每到了深夜,京城里的大街小巷多半仍是灯火通明,旗幡摇曳,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夜幕下的皇城远离喧嚣,安静异常,在一片碧瓦朱墙间,有一座高达六层的尖顶建筑,白玉石砌成的厚墙,门窗皆以黑杨木为原料,附刻各种天物文符而成,整体巍峨肃穆,正门上的巨幅玉匾闪烁着熠熠星光般的三个古体大字——   天命殿。   亥时,月色正清,老祭司与几位侍从已然入睡。天命殿内一片漆黑,唯有顶层之上的问天杖莹莹生光。   天命神官盘腿坐在顶层中央。   刻满西方星图的地板镶嵌着四十九块灵石,象征七宿星斗。一缕缕薄如水雾的灵气不断地自灵石中溢出,沿着星图的纹路飘动,隐隐形成白虎之象。   忽然,星图上空荡漾起一阵水纹似的微微波动,一个修长人影缓缓地踏出虚空,广袖僧袍在夜风中轻轻翩跹着雪色逸影。   “堇衡,神器护国,你弃之不顾,有何缘由?”陵云虽然凌空责问,但目光清和,似无怪罪之意。   堇衡乃是天命神官的道号,等闲之辈不敢直呼,起码也得尊称他一声真人,只不过昔年他曾在天雾山旁听嬗司讲道,后来又得她授予仙阶法宝问天杖,而陵云身为嬗司的帝君,身份尊贵,修为又强他甚多,因此,当他听到陵云的问话,立即翩然起身,行礼道:“贫道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帝君见谅。”   陵云凝眸道:“你奉何人之命?”   天命神官迟疑了一下,转身朝北方深深一拜,而后抬头对陵云说了四个字,太黎神宫。陵云面色微变,沉吟半晌,亦不再多问,隐入虚空,转道向北。   五日后,陵云返回南海。颜初静自他口中得知大小火已深入神坛之底,去向不明,惟有听其劝解,静下心来修炼,待神宫开启后,再进去探寻他们的下落。   经过之前与天命神官的一战,颜初静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因为修炼时日短,且进阶速度太快,对于各种基本或高阶的法术的理解与运用都较为浅薄,所以与人对战时,尽管真元充盈,却未能充分发挥自身实力。   自此之后,每日里,除了正午前后两个时辰打坐吸收至阳之气外,其余时间,她皆用以练习法术,加深对镇魂绫及飞剑的运用。   期间,连尊常常跑去当她的陪练。   小连湛通常呆在防护光罩里睡觉,睡饱了就津津有味地看他们斗法,水灵灵的双眼不时闪过悟道之光。   颜初静晓得连尊皮厚肉粗,实力比她强上百倍,故而下手时毫不留情,压根儿无须担心他会受伤,只一心体会攻法防术间的奥妙。   闲下之余,颜初静在深山里采集药草,炼制一些疗伤解毒或培元养神的丹药。   这些丹药品相不差,大多在玄黄两阶之间。   某日,忘机大师偶然从徒弟释寒石那儿得了数枚,服用过后断言她的丹方别出心裁,遗憾的是欠缺了些火候。   释寒石为人老实,待颜初静问起,便将师傅的话如实告之。颜初静听罢,忆起昔日炼丹时,大火与小火在旁帮忙掌控火候的情景,黯然之色染满眉眼。寒石见状,心里十分懊恼后悔,从此闭口不提此事。   渐渐,夏去秋来,一片片由青转黄的枯叶为果实累累的山林增添了几分落寞萧瑟。   颜初静摘下刚刚成熟的满月通心果,再次开炉炼丹。   她的修炼心法特殊,按照丹方里的注解,炼制自身服用的补元丹时,必须在淬炼过的药材中加入自己的一滴鲜血。   刺指取血时,坐在边上拨弄花草的小连湛像是闻到了什么绝世美味似的,手脚并用地爬到颜初静的腿上,使劲抓住她的手指,往自个嘴巴里塞。柔软湿润的小舌头将她手指上的鲜血舔得一干二净之后,似乎犹觉不足,竟嘟起嘴唇用力吸吮那针孔大的伤口……   颜初静着实吓了一跳,有心缩回手,小家伙却抓住不放,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眼神里透着欢喜渴求。   一时间,她仿佛完全体会到了小连湛那种出于本能的迫切渴望。   难道他喜欢吸血么?   她顿住动作。   鲜血迫于压力,一点一点地渗出伤口。   小连湛一边含着她手指,一边挪了一下小屁股,在她腿上寻了个舒服位儿,安心坐着,很享受地眯起眼睛。   他也不贪心,约莫吃了一指节的分量就松开了小嘴巴,趴在她大腿上打瞌睡。   颜初静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小脸。白嫩嫩的小脸蛋氲着两团粉晕,好像染了苹果红的棉花糖,香甜软滑,令人爱不释手。   未几,小连湛已呼呼入睡,小屁股后面的紫鳞龙尾不知不觉地卷成一圈,十分可爱。颜初静笑了笑,把他抱进木屋,放到软榻上,接着从木柜里拿了张薄被出来给他盖好,心想等连尊来了再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罢。   失了那么些血,对她影响不大。   日渐西斜。   炼完一炉药材,得了十六颗补元丹,颜初静用玉瓶装好之后,收起灵石,撤去丹火阵,徐徐走出炼丹房。   为了尽快提高自身实力,数月来,她几乎不曾真正入眠过。累了,困了,就用打坐冥想的方式消除疲劳,恢复精神。   其实,修真之人过了筑基期就无需睡眠了。有道是修炼无岁月,许多一心求长生的修士一旦入定,往往会持续数月,数年,甚至数十年。他们的身体能够自主吸收天地灵气,除非是已经突破元婴期,拥有长达数千年的寿命;抑或是寿元将尽,无计可施,已然认命,否则一般不会浪费时间追求其他享受。   正因如此,眼看着颜初静昼夜不止地刻苦修炼,连尊与陵云尽管口上不说,但心里实是非常赞许欣慰。   瑟瑟秋风缓缓拂过窗台,依稀吹散夕光最后一丝温暖。   木屋里。   小连湛躺在软榻上,嘟着红润润的小嘴巴,鼾声很轻。两只小手握成拳,不时比划几下。两条藕节似的小腿也很不安分地蹬来蹬去。   颜初静捡起不知何时被踢下榻的薄被,重新为这小家伙盖上,然后盘腿坐在他身边,服下一颗清心丹,闭目打坐。   沉沉暮色无声地吞没了晚霞的余艳,将圆未圆的满月冉冉爬上枝头,往窗户里洒去一片清辉。屋内灵气缭绕,浓郁异常。其中飘舞着一红一紫两股元气,红的形若莲花,紫的状如真龙,两者时而亲密纠缠,时而排斥分离……   不知过了多久,当颜初静心神入虚,隐见混沌之时,蓦然间,有一个稚嫩如婴孩学语的声音传入她的神识——   姐,姐姐……   世事变   小连湛醒了,爬上她大腿,小声地叫着。首次开口说话,他的发音不大准,软软糯糯,在颜初静听来真如天籁般动人。   “乖乖……”   她轻轻地将这小家伙抱起来,亲了亲他的小脸蛋。   小连湛开心得很,咯咯直笑。   忽然,神出鬼没的连尊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兴奋地捏住小家伙那粉嘟嘟的小胳膊:“快,叫爸爸。”   “巴,巴。”小家伙很配合地叫了两声,可惜调子没发准。   连尊兴致勃勃地纠正了几回,小家伙愣是没改过来,气得连尊牙根痒痒,恨不得把他翻过来打屁股。   陵云闻讯而来,小家伙一见到他就扬起笑脸,欢叫:“干巴,干巴巴!”   颜初静忍俊不禁,眉花眼笑。   “好端端的一个爹字,你偏要换成这个,原来是居心不良。”陵云对连尊苦笑道,侧身坐在颜初静身旁,伸手轻抚小家伙。   连尊大喊冤枉,辩道:“我们那里都这么叫的!”   陵云看了看颜初静。   颜初静笑着点头,表示连尊说的没错,而后问道:“乖乖怎么突然会说话了呢?”   连尊刚要开口,小家伙依偎在颜初静温暖柔软的怀抱里,圆溜溜的眼睛扑闪扑闪:“血,血,香香……”   颜初静低头看着小家伙,诧道:“是因为吸了血才会说话么?”   小连湛唔唔了两声,指着她的手:“好吃。”   连尊微微用力打了一下小家伙的手,然后端起亲爹的架势,一本正经地教训他:“再好吃也不能多吃,知道不?”   小连湛很委屈地缩回小手,两眼泪汪汪:“不,不多。”   颜初静看见小家伙的手背被连尊拍红了一小片,不禁有些心疼,忙道:“他只吃了一点点,不打紧的。”   龙族的寿命极长,一般情况下,长到三千岁才会口吐人言,天资卓越的则可在八九千岁时化作人形。而小连湛出世未满百年竟能开口说话,其因虽有血统不纯之故,但最重要的还是颜初静的鲜血起了作用,因为她血脉中的神源之素比连湛浓郁千倍……   连尊明白儿子这回得的好处定然不止这些,又见她对这小家伙疼爱有加,心中欢喜不已。陵云知他心事,眼看着这姐弟俩感情甚是亲密,也替他高兴,只是心底的遗憾亦深了几分。   “你的血与常人不同,往后受伤,切记不可在人前显露,以免招来祸事。”陵云此言,乃以前辈对晚辈的口吻劝告。   颜初静不解道:“有何不同?”   窗外晨雾渐薄,旭光洒入山林,枝叶上的露水分外晶莹,鸟雀唧唧欢鸣,偶尔有一两只停在窗台边上,盯着屋子里的人看,一点儿也不怕生。陵云侧对着窗,唇边浅笑意味深长:“待你入了太黎神宫,自会明白。”   昆华历七三零九年,亦即是幸王登基的第二年,江家有女远岚,甫及笄,容色绝佳,且性情娴雅,能书善算。其芳名远播,爱慕者众,上门求亲之人络绎不绝,使得江家家主江应文既得意又烦恼。   结果在暮春时分,一道圣旨颁下,江远岚入选中宫,执掌凤印。   这个消息不知碎了多少痴情男儿心。   与此同时,江致远拒受太医院院使令,辞别新帝,远赴天雾。临行前,秦瑶月以纱蒙面,含泪问君何日归。   江致远回道:“不必等我。”   秦瑶月闻言,泪如雨下,摇摇欲坠:“奴家自知不比从前,郎可纳妾……”   秦可久死后,定国公一病不起,已于去年五月撒手人间。所谓树倒猢狲散,加上新帝趁机收回兵权,因此秦家现今虽还有定国侯秦恩策坐镇,但其势已弱,大不如前。   秦瑶月自从被花明观毁容之后就一直躲在观澜别院,不愿回江家面对现实。那个断臂又断根的秦瑶琨更是疯疯癫癫的,不时把家里闹得人仰马翻,逼得秦恩策不得不将他关起来,派人日夜严加看守。   秦家势大时,江致远查知秦瑶琨曾遣家将暗杀颜初静,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装聋作哑。事隔数年,如今物是人非,他也淡了报复的心思,只觉任由秦瑶琨这般生不如死地活着比一剑了结其命要好得多。至于瑶月,对他确是一片真心,但又怎比得上他与师妹二十多年的情分?当初娶她为平妻亦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回京目的是与家人道别,了断尘缘。   北上之后,他将一心追求长生之道,有生之年,不知何日归故里。   “盒中之物,你回去再看。”   暮春晨风料峭,江致远戴上白纱竹笠,翻身上马。略带湿润的泥土随着嗒嗒的马蹄声飞溅起朵朵尘花。秦瑶月抱着他留下的檀木长盒,追上去,直至再也望不见那抹修长背影,才停下脚步,放声痛哭。   哭至嘶哑,她打开盒,一卷卷契书映入眼帘。   京城内外大大小小五间屋契以及价值十万的银票,已尽数转到她的名下。而搁在最下面的是一封盖有朱色印泥的信笺。   和离书。   两个月后,江致远与朝泷会合,一道北上。下山时,他将一套开山古斧法抄录成册,传予麦四勇。   麦四勇得了斧法,视若珍宝,却未藏私,抄下一份交给了老村长。   村中也有不少臂力过人的汉子愿习此斧法。   过了七八年,勤奋不懈的麦四勇将整套开山古斧法练得滚瓜烂熟,自觉可以出师,于是拜别家人,背着个蓝布包袱,离开大山,闯江湖去也,未曾想还真让他闯出了个威震双疆的大好名气,此乃后话。   同年六月,郅高国内的两大江湖帮派再度联姻。   长天教教主晏永泓以绝世奇宝洞庭水龙珠作为聘礼,迎娶青洛宗宗主之女萧潋莜。   这桩婚事轰动整个江湖,其隆重程度比起两年前萧潋之与小圣女的那场半途夭折的婚礼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婚礼当日,萧潋莜的同胞兄长萧潋之掩目出席,行动自如,举止无异,令到场的宾客纷纷猜测他以布条盖住那双勾魂桃花眸究竟有何用意。   喜筵摆了三天三夜。   第五天,幽画宫宫主于兰山湖畔向萧潋之下挑战书,欲为徒弟报仇。萧潋之从容赴战,十招败之,群英震惊。   事后有传言说萧潋之其实并未全力以赴。不论如何,江湖龙虎榜上的前五位,毋庸置疑,定然有其名。   情敌啊   三十年,十二月。   九天星,神宫现。   四方动,英杰聚,尽本领。   千人入,半仙出,惊天下,为谁歌……   大雪过后,白池结了一层坚硬的厚冰,许多壮年汉子扛起铁锤出门敲冰取水,孩子们提着木桶跟在后头,用清脆自然的嗓音欢唱一首关于太黎神宫传说的歌谣。   时值寒冬十一月中旬,距离神宫开启的日子约莫还有半个多月,座落在天雾山脉偏西方向的大怀山山脚下的胡饮镇已住进了不少外乡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大多是身怀武艺且囊中羞涩之辈,住不起县城里的客栈,才到这偏僻小镇借宿,一来花费不大,二来也可吃到些地道实在的野味。   小镇依山而建,几乎家家都以打猎为生,民风朴实豪迈,见有客投宿,便捧出自酿的杂果酒热情款待。   这种酒以山上各种鲜果为原料,加当地特有的白池水浸制而成,色泽澄黄,气味香醇,一口入腹即时浑身发热,烈如烧刀子,有舒经活络,行气散淤之效。习武之人多好酒,尤其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更是以酒代茶,既解渴又暖身。猎户们估摸着地窖里存放的酒不够喝,就趁着雪止天晴之际,破冰取水,以备酿酒之用。   冰块底下的池水很暖,一桶水拉上岸,偶尔捞着两三尾红鳍小鱼,孩子们就会欢天喜地地跳起来大叫“有鱼吃喽!”,那天真可爱的笑容仿如破云的阳光,为这寒冬带来了几分灿烂的暖意。   江致远伸手入水,抓起一条红鳍小鱼,向右一抛。   鱼儿落入另一个木桶里,扑腾不停,水花四溅,喜得站在旁边的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娃子脸蛋红扑扑:“谢谢叔叔!”   江致远摆摆手,轻轻松松地挑起两个已盛满水的大木桶,离开白池。   小镇东边是一片青砖黑瓦的宅院,独门独户,环境幽宁。   三十几年前,颜叠吉在此买下一套二进的宅子,一家人住了将近十年才搬回老家。   这宅子空置多年,门窗家什俱已老旧不堪用。江致远与朝泷回到此地,见此荒凉光景,便聘请镇子里的土木工匠将宅子里里外外都翻新了一番,又重新买了些床柜桌椅、帐帘被褥以及杯碗瓢盘等等,这才住下。   师兄弟两人也未另请仆役,日常吃喝洗刷皆是自个动手。这日,江致远挑水回来,远远闻及宅中人声纷杂,便知是师兄的族人来了。   燕丹国的开国元祖与天雪狼王乃忘年之交。数百年来,天雪狼族一直住在天雾山脉里,深居简出,世人只知这个种族天生神力,外表除了耳朵尖且长有细密绒毛这一显眼的特征之外,其他倒与常人无甚分别。   天雪狼族信奉上古妖尊温琼。   温琼的本体原是一只四翼雄狼,通体雪白,瞳孔晶蓝,吐气成冰。据传它修炼成人后,长发如雪,俊美异常,气质高贵,谈笑间冰封千里,可谓是杀人不眨眼的典范。   而朝泷出生时满头白发,目泛蓝光,灵性过人,又是天雪狼王的后裔,因此被长老们内定为现任族长的接班人。这一回,族里选了十个人,由他带领参与神宫考验。   十人当中,有三个先天高手,两个融合期,一个金丹中期,其余四个的实力均接近后天巅峰境界。   朝泷将他们一一介绍给江致远。其中唯一一个女子,修为在融合后期,名叫朝敏,性子着实内向得很,只看了江致远两眼就羞红了脸,被大伙们打趣也不吭声,只躲在自家舅舅背后。江致远对此习以为常,也不觉尴尬,若无其事地打完招呼。   “走,咱们喝酒去。”   朝泷一开口,那七个还未达到辟谷境界的族人就展笑道好。他们从小深居山林,不曾品尝过俗世里的食物,自是非常好奇。其他三人早已下山历练过,对美食的兴趣不大,便留在了宅中。   维家酒馆位于小镇东南大街上,四四方方的一个大院子,红砖墙面不刷粉子,透着种粗矿的厚实感,大门上悬着遮风的毛帛大帘,一掀帘子,那扑面而来的热气,混杂着肉香酒味等等,几乎把来客衣帽外的雪花末子都给融化了。   别看这间酒馆表面装修得不怎么起眼,可里面卖的肉食酒水却是风味独特,仅此一家,故而回头客极多。   午时未至,酒馆里三三两两的坐着十几桌客人,大部分是等待神宫开启的外乡人,随身带着武器,说话声中气十足,猜起酒拳来,豪兴大发,放个杯子也能震得桌子砰砰响。   朝泷一行人头戴皮帽,掩住了尖耳,是以未曾引起旁人过多关注。   他们在大厅里拼了两张大方桌,先要了十斤狍子肉,二十斤双参酒,一大盘韭花烤馕以及八碗热炒小菜。   馕是现烤的,烤馕的土炉设在大厅北面的角落,每过两刻钟开一次炉盖,手脚麻利的店小二把辣椒孜然碎子按照客人口味趁热给新出炉的烤馕一一撒个均匀,然后刷上薄薄一层麻籽油,那股子香就甭提了,诱得人咽口水。   用手拈住,咬一口,外脆里软,融在油面里的韭花的清香与椒子麻油的辣香相互缠绕,配上带点血筋的鲜嫩狍子肉,咸鲜有嚼劲,吃得那七个天雪狼族族人直呼过瘾。   “酒再烈点才好。”说话的人浓眉利目,挺鼻薄唇,与朝泷长得有几分相像,是他的表叔,名朝磬,八十多岁时进阶先天,外表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的样子。   朝泷笑道:“这酒清热生津,正好解了肉面的火气。”   “这倒也是。”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不久,负责迎客的小二打起毛帛大帘,将五位衣着华贵的男子迎入酒馆。   江致远微微仰面,干完一杯酒,随意往大门一瞥,顿时凝住了目光。   但见为首那人长发松系,一条素色水纹长巾尽掩双目风华,外披深玄狐皮大氅,手握长剑,行姿飘逸,端的是翩翩如仙。   萧潋之!   陶制酒杯在猛一用力的五指间碎成几瓣,尖锐的裂口扎破肌理,江致远仿若不知痛,眸光冷冽似冰……   相思苦   萧潋之掩目而战,完胜幽画宫宫主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而那条遮盖眼眸的水纹素巾也随之成为其最新标志。   朝泷轻轻按住江致远的手,平静的语调让人听不出其中的喜怒哀乐:“你不是他的对手。”   “师兄呢?”江致远冷声问道。   朝泷笑了笑,俊美深目里流转着傲然自信。答案无须明言。江致远默然,用酒液洗去掌上的鲜血后,独自离开酒馆。   几个天雪狼人在旁一头雾水。   朝磬一边倒酒一边问朝泷:“咋回事?”   朝泷摇摇头,将叹息混着酒吞入喉,不愿多说。   北方酒馆的雅厢不似南方那边注重精巧格调,不论是宽大温暖的热坑头,还是柔软实在的彩毡条,都彰显着鲜艳厚实的特点。   走进预先订下的雅厢,萧潋之率先解靴上坑。   饭桌摆于坑上。   店小二斟满五杯热茶,记下各人要的酒菜,便退了出去。   “潋之,齐山三侠的实力可不比墨氏双英差,你怎么一口回绝他们了?”同行的四人皆是青洛宗内宗里的精英弟子,其中与萧潋之交情最好的当数萧世朗,亲堂兄弟的关系比起同门师兄弟更为亲密,也只有他敢直接对萧潋之的决定提出质疑。   “永安镖局的董威与池二的关系如何?”萧潋之啜了口热茶,反问。   萧世朗道:“生死之交啊,听说前几年董威死在黄沙峡,池二连新娘子都不顾了,连夜跑去给他收骨头,够义气!”   唇角扬起一道嘲讽的弧线,萧潋之缓声道:“董威走镖,身怀重宝,若非池二私下泄露行踪,他们一行八十多人又何至于覆没。”   萧潋之身为少宗主,晓此秘事,实属正常。四人闻言,深信不疑,面露愤然之色,俱道池二人面兽心。   “想不到他表面儒雅仗义,心眼里窝的却是黑脓!”萧世朗大声唾骂池二辱没齐山三侠之名,而后问道,“池大和池三也是这般黑心?”   萧潋之淡道:“那倒未必,许是他们顾及面子,不愿家丑外扬。”   青洛宗乃是郅高国境内的江湖第二大帮派,实力浑厚,达到后天巅峰境界的长老不下五位,内劲徘徊于八九重之间的精英弟子更是多达百人。这次跟随萧潋之来到天雾山脉的总共有两位长老及三十六个内劲九重的弟子。   根据以往的经验,进入神宫时,主持神试的天机神君会根据每个人的修为将他们分别传送到不同的考验之地。因此,门派之间大多选择结盟的方式壮大实力,以求在神试中获得更多利益。而那些势单力薄的高手也会聚集起来组成联盟,或者以奉送重金珍物的条件临时加入其他帮派,池家三兄弟便是如此。只不过萧潋之心知池二为人阴险狡诈,表里不一,是以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过了会,酒菜上桌,几人传杯递盏,相谈甚欢。   临近午时末刻,一名年轻弟子推门进来,恭声道:“禀少宗主,颜宅今日来了十个人,其中有一女子,体丰肤白,高鼻深目,容貌与画像之人迥异无同。”   青洛宗势大财雄,萧潋之来此偏僻小镇自然不会是因囊中羞涩之故,追根究底,其实还是为了颜初静。   两年前,青霞山下,大火亲手捏碎了那枚萧潋之赠与颜初静的耳钉。   耳钉取材于温玉,红如相思豆,乃以心头菁血温养而成。这一碎,萧潋之心神受创,足足休养了三个月才恢复过来。   与心魔斗志,他九死一生,破而后立,修为更进一层,可谓祸福相倚。没有人知道,他为解心魔之誓而自毁双目。   相思,如同一坛埋藏于心湖之底的女儿红,酸甜苦涩辛鲜交融,日久愈浓。   于是接近天雾山脉时,萧潋之不顾两位长老的劝说,坚持绕远道,来到胡饮镇等待神宫开启。在客栈下榻后,他便派出数名银牌剑卫暗中监视颜家宅院。   他的意图很明显。   无人能阻。   或许是无巧不成书。   旬日后,一场鹅毛大雪半夜降下,无声无息地再次将胡饮镇染得晶莹透白。   一大清早,维家酒馆的店小二打开大门扫雪。   “阿弥佗佛,敢问施主,现在可卖吃食?”一个淳厚祥和的声音似远还近,掠过耳际,依稀予人穆穆安然之感。   店小二抬起头,只见一老一少两个光头和尚站在纷纷细雪中,身上虽只穿着件薄薄的灰白宽袖僧袍,却是唇红齿白,神色蔼然,一看即知是有道高僧,忙道:“当然当然,大师请,请到里面坐坐!”   “多谢施主。”老和尚双掌合十,举步上前。   小和尚回首看了看身后。寒风呼啸而过,掉光叶子的大树一阵抖嗦,雪花簌簌落似雨。树下人影窈窕,款款行至酒馆门前,片雪不沾衣,冰肌玉质,幽香隐约,宛若画中仙子入凡尘。   “仙、仙子请……”   店小二魂不守舍地将人迎入酒馆。   大厅里的土炉早已生了火,烧得很旺,香气丝丝缕缕地透出炉盖子。早点除了韭花烤馕,葱油拌狍子肉,还有石板烙米、酱肉卷面、酥油茶、姜奶汤等等。老和尚每样要了一份,然后随意挑了间雅厢。   三人共桌,趺足而坐。店小二先端上三碗热呼呼的姜奶汤。腾腾热气熏得老和尚额心一弯弦月胎记微微透红,不是忘机大师还有谁?但见他喝了一口热汤,便自袖中取出一个皮囊,递给店小二,让其帮忙灌满美酒。   店小二原先见这老和尚长眉如雪,气度出尘,便心生敬意,岂料他如此酒肉不拘,不禁大感意外,暗自嘀咕今年怪人特别多。   坐在下首的释寒石将脆黄色的石板烙米与芝麻、干笋丝、玉米一起倒入酥油茶里搅拌均匀,端与师傅。这种吃法不仅营养丰富,且能舒筋活血,抗御严寒,在大怀山一带很是流行。这师徒俩早年路经此地,曾吃过一回,皆感滋味甚佳。   颜初静双眸微阖,慢条斯理地喝着姜奶汤,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他们隐身飞行,一路过来,途中遇见不少修真者,修为高于她的俨然有十几个,令她不得不担心九晶仙甲的最终归属。   倘若得连尊相助,胜算定然大增。可惜不知陵云说了什么,使得连尊唉声叹气地放弃了这个进入太黎神宫的机会,只将珍藏的几瓶仙丹与一套仙羽宝衣送给她防身。临走前,小连湛扯着她的裙子哇哇大哭,死活要跟她一起,弄得她心酸酸的,抱了他许久都舍不得放开。每每想起,心里那份牵挂便又深刻几分。   正想着,颜初静忽然微微一怔,旁边的忘机大师也顿住了手中动作,仿佛同时意识到了些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别开眼。   沉默如水,蔓延于室。   不一会儿,一盘葱油拌狍子肉见底,忘机未吃过瘾,有意再要一盘。   释寒石不吃肉食,隐隐闻及大厅那边飘着股豆香,于是穿鞋下坑,打算出去瞧瞧,顺便给师傅再端一盘狍子肉来。   行至天井,迎面走来一位年轻男子,身形修长,着白狐毛滚边的湖蓝色锦袍,玉面之上有一素色水纹长巾掩目。释寒石看着便觉眼熟,正思忖此人是谁,男子已朝他抱拳道:“寒石法师别来无恙罢?”   释寒石认出他的声音,微笑道:“萧施主……”   难忘情   雅厢里。   忘机大师放下箸子:“既有缘相逢,不如进来一叙。”   他声音不大,祥和如常,隔着两扇虚掩的门板,天井里的两个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颜初静欲言又止,想避开不见,然而心湖已起微澜,期待的涟漪隐隐荡漾,是如此矛盾,扰乱人心。   高大的围墙挡住了猎猎寒风的气势,门开时,只有数片雪花被吹入厢内,落地即融。连着墙的暖坑正对门扉。萧潋之上前几步,揖道:“晚辈萧潋之拜见大师。”   忘机大师打量了他一下,眼眸里闪过一丝欣慰,拍了拍桌面,道:“坐上来说吧。”   虽然有长巾掩目,不能视物,但萧潋之动作潇洒自如,全然不受影响。他坐在释寒石方才的位置,与颜初静仅一臂之距。   “两百年之内,你若能结成金丹,日后或许还有复明的机会。”忘机大师轻叹一声,问道,“你可曾后悔?”   萧潋之语气坚定:“有得有失,晚辈不悔。”   “甚好,甚好。”忘机大师点头赞许,沉吟半晌,转而对颜初静说道,“萧施主不具灵根,即使有幸突破先天也难入仙道。五年前,他自老衲手中换取了一颗金蒂佛香,条件是以心魔起誓,有生之年,与你永不相见。当日在岛上,他不辞而别,便是因此缘故。”   此话落入颜初静的耳里,犹如一阵倏忽而至的惊雷,震得她心绪不宁,不由得脱口而出:“为什么?!”   忘机大师双手合十,传音与她:“这是师祖的意旨。”   “小静?”   一片温热压下,她冷不防被萧潋之握住了手,那温度仿佛能直烫入心,红晕染透颊,不知是恼怒还是什么。   当年,面对他的离去,她曾黯然心伤。   她一直不明白那段感情为何结束得那般突兀。他的放弃,让她百思不解,如何能想到答案竟是如此。如此的出人意料。   从来不曾恨过他,怨亦已淡,遗下的都是美好回忆,埋藏于记忆深处,不愿再触碰。甚至连答案背后的真相,一时间,她也不想向陵云追问究竟。   然而,忘机大师的话还在继续。   “老衲也未想到,萧施主竟然会为了解这心魔之誓,自行碎瞳毁目,实在是……”   “别说了!”颜初静开口打断他的话。   忘机大师呵呵笑着,丝毫不介意她的冷硬语气,很干脆地跳下了暖坑:“不说不说,你二人慢慢聊,老衲喝酒去也。”   忘机大师一走,雅厢里的气氛霎时变得暧昧不清。   “你,放手。”   “不放。”   这几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萧潋之也是计穷了,才会抱着一线希望,到这小镇里来碰运气。先前听剑卫禀报维家酒馆来了和尚美人,对照形容,思忖或许正是自己要等的人,他也顾不得掩饰实力,直接运起真气,疾赶至此。尽管想不透忘机大师怎会与她一道,重提旧事是何故,但能确知她近在咫尺,已足矣。   好不容易将她的凉软柔荑再度握于手……   如何能放?   不能!   颜初静咬咬下唇,干脆施了个缩骨术,挣脱开来。萧潋之哪里晓得她的修为高于自己,只道奇怪,于是猛地用力抱住她。   因为看不见,所以其他感官更加敏锐过人。   幽香清如莲。   柔若无骨的腰肢,唔,比以前更细。   无意中碰及的圆润,柔软饱满,点燃了他那尘封多年的欲 望。身体最直接的反应,无法自欺欺人。   明明可以躲开,却不知怎的软了身子。久违的气息,萦绕鼻间,为何让人有落泪的冲动。她轻轻地说:“萧潋之,你个混蛋。”   “对不起……”   “你是傻瓜么,不知道疼么,为什么要……”   她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这条长巾,在她的神识中,形同虚设。记忆里的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如今只余下破碎的空洞。要如何才能弥补这空洞,她不晓得。她只知道,这一刻,自己的心真的很疼,很疼。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原以为自己对他已是死了心的,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枯井无波,到头来,抵不过他一个拥抱。真没出息。   她这么自责着,恍惚多了几分力气,便伸手推他。萧潋之任她用力,只紧紧搂着她,沙哑了嗓子,喃喃道:“我想见你,这是唯一的法子。”   “可我不想见你。”   她这话听着像赌气,实则是实话。她并不糊涂,如何能不明白他说的“见”其实含着再续前缘之意。   萧潋之蹙了蹙眉尖,苦笑:“小静嫌弃我了么?”   “不是。”颜初静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对他坦白自己与大小火的关系。那样太残忍。她说不出口。   不能接受,也狠不下心断然拒绝,只好转移话题:“你来天雾也是为了参加神试?”   萧潋之嗯了声,抬起手轻轻抚摩她的长发。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还好。”   桌上的早点已然冷却,肉面茶汤的香气由浓变淡,融入暖坑散发出的热气里,弥漫开来,予人一种暖暖温馨。他的声音,温柔低浅:“一个人过么?”   颜初静摇摇头。   萧潋之抿了抿唇,语气有些僵硬:“上回,上回那个人是谁?”   “哪个?”颜初静眨眨眼。   “穿红衣的。”   颜初静一听,心跳顿时紊乱起来,沉默了半晌,仍想不出用何词句介绍大火才算妥当贴切。萧潋之等不到她的回答,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也未追问下去,转而问她借空冥剑有何用处。颜初静不便说出凤栖岛与悯荫神境,遂编了个由头。   小镇西边有座清净寺,忘机大师吃饱喝足后,带着徒弟寒石前去投宿。   来胡饮镇本是忘机大师的意思,颜初静也是到了此地才依稀想起这里似乎是颜氏幼年居住的地方。   十几年过去,小镇里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只记得颜家的宅子建在东边,大门前种有一株金叶榆,每逢夏初,满树叶子绚黄如金,在那片青砖黑瓦间显得格外灿烂耀目。只是眼下细雪漫天,草木披白,自然是看不到的。   萧潋之问剑卫要了把绸伞,与她并肩步出酒馆。   街上行人寥寥。   大道两旁的铺子多数半掩着门板厚帘,匾幡色样黯淡,一眼望去,几分荒凉几分萧条。   两人缓缓而行,所经之处,雪地上了无痕迹。   “去哪儿?”萧潋之下意识握紧她的手,仿佛生怕她再次消失无踪。   她顿住脚步,没有应他。   天色阴沉,狂风骤起吹乱雪,犹如妖兽嗷嚎,将原先诗意般的宁谧破坏得惨不忍睹。远远的,街道转角处,一抹高大身影若隐若现……   雪初融   那人步伐诡异非常,仿如缩地成寸,数步间便来到颜初静面前。豹皮制成的上衣没有对襟,浅袒微微鼓起的结实胸肌,衬着那张俊美脸庞,散发出一种未经雕琢的原始的性感。   只不过颜初静既非纯情少女也不是什么花痴萝莉,用略带欣赏的眼光扫了来人几眼,神色依然淡淡的:“有事?”   朝泷面带浅笑:“回家吧,房子都弄好了。”   “消息倒挺灵通的。”颜初静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心里纳闷,怎么自己刚到镇子,他们就找来了?萧潋之认得寒石,从而推想到她,这很正常。可朝泷怎会晓得?难道他的神识比她强么?不可能罢。要说是巧遇,那也未免太巧了……   感应到此人的气息有点儿熟悉,萧潋之开口问:“这位是?”   颜初静挑了挑眉,看着朝泷不说话,摆明了等他自我介绍。朝泷勾起嘴角,笑容里依稀带着几分宠溺。   “在下朝泷,是小静的师兄。萧公子若是有空,不妨到舍下坐坐。”   青洛宗宗主萧定邦与圣医颜叠吉乃八拜之交,萧潋之自然知道颜叠吉有两个徒弟。他对江致远心存夺妻之恨,原本以为朝泷会偏护同门,排斥自己,倒未料及能蒙其礼遇,于是也多了分客气:“打扰了。”   寒风呼啸,刮得街边的旗幡猎猎作响,间或夹杂些许瓦碎声。颜初静抬手挽了挽耳边的发丝,语调不急不徐:“江太医也在?”   朝泷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称呼师弟,过分的疏离。   “纵然夫妻情分不再,可他到底还是你的二师兄。师傅不在,我们本该相扶相持,何苦生分至此?”   朝泷语气温和诚恳,颜初静听着不觉刺耳,想想也是,江致远之前好歹也救过她一回,又无恶意,自己大可不必将他当成洪水猛兽。   大雪时停时续,下了十多天,厚厚的积雪没过膝盖,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进山的路都被堵死了,镇上的居民只能在山脚附近伐些树木取暖应急。至于打猎,那得等到雪融之后。好在各户人家大多早已备足过冬的粮食,暂时还没人冒死上山。   但,也有例外的。   自从颜初静在崖壁上开辟了个山洞当临时住所后,萧潋之为了接近她,竟连客栈也不住了,也跟着在旁边挖山洞。   论法术真元,他自是远不及她,但别忘了,他手中所持的可是四大神器之一的空冥剑。   神器对上山石,易如切豆腐,半天工夫就弄出了一间似模似样的简室。   少宗主要住山洞,两位长老拦也拦不住,只好派剑卫上山供他差遣。那些剑卫皆是内劲六七重的后天高手,免不了吃喝拉撒,自然而然就地取材,结果害得山里面的动物心惊胆战,哀叹这个冬天不好过。   期间朝泷来过一回,送了些被褥茶具等,虽不值几钱,但细微之处可见心思。   礼尚往来,颜初静亲自烧水煮茶,留他喝了几盅。   那茶叶是她在云思岛上采集的,沐天地灵气而生,滋味绝非俗世里那些所谓的极品可比。见他喜欢,她便用竹筒装了数斤相赠。朝泷也不与她客气,欣然收下。   不知不觉已是十二月中旬,积雪初融的那天,忘机大师访友归来,带回两瓶灵酒。   酒入玉盏,满室飘香,其香幽雅清醇,经久不散。颜初静轻啜几口,缓缓问道:“他的眼睛,如何才能复明?”   忘机大师微微一笑,回了她八个字——   元婴大成,脱胎换骨。   萧潋之如今不过是融合期,以他的资质,将来即便能够结成金丹,破丹成婴,至少要耗费四五百年光阴。而神宫之试凶险重重,他目不能视,纵有神器在手,实力多少也会打些折扣,能否活着走出神宫,除了主持神试的天机神君,还有谁能断言?   她轻叹一声:“还有别的法子么?”   山洞里温暖如春,巨石切平当桌,桌上摆了三盘香喷喷的下酒小菜。可惜颜初静无胃口,只一味喝酒。   忘机大师沉思良久,指间佛珠蓦然止转:“九瞳榴。”   颜初静精神一震,脑海中即时浮现出一段关于九瞳榴的介绍。   九瞳榴有焚心启眼之效,食其者心智倒流至出生时刻,而后双眼复明,内生九瞳,可见世间万物本质。而夜光槐可令失明者在漆黑夜里视物如常,但药性阴寒无比,凡人之躯通常无法承受。若同时将这两种花果服下,双眼则有可能化成阴阳睛。   与长在地心炎火中的九瞳榴相反,夜光槐只存活于阴潮之地,四周必有密不透光的参天古树或横崖绝壁,极其隐秘。   “大师可知此物下落?”玉简里的药学知识广博高深,她虽然已吸收入识海,但要做到了如指掌还为时尚早,故而先前未曾想起,这会儿得了提示,不禁有些激动。   遗憾的是,忘机大师摇头表示不知。   藏经阁内有记载,骄阳国东部的锦虹群山有一座终年炽热的岽炎峰,峰上,熔晶洞内地心炎浆蓄成池,池中孕生一株九瞳榴,有烈焰火狮守之……只不过,那都是千年前的旧事,如今哪还有什么岽炎峰……   失望之色浮于眉眼,颜初静心想:天下之大,定然不止一两处地心炎火,眼下是来不及了,惟有等神试完后再去寻找。   是夜,冷月悬空,微融的雪水被刺骨寒风冻成冰霜,晶莹剔透,美得清冷寂寥。临山眺望,好一幅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罗万朵云。   山崖陡峭。   洞口前,禁制巧妙,肉眼不可见,起隐匿示警的作用。   颜初静随手打了个传音符。   未几,一层透明如水纹的禁光隐现于山洞门口。   月华斜照,满地霜雪泠泠。她一身素白,青丝如水,腰若约素,清而不淡,艳而不妖,亭亭似雪中仙菡。以至于远处巡守的剑卫皆停下了脚步,屏息而望。那样的人儿,正如书中所云,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凭借神识感应,萧潋之分毫不差地斟满两盅清茶。   颜初静啜了半盅,自如意荷包里取出四瓶丹药,两盒药膏。为了方便他识别,她特意炼制了些大小不一,雕纹各异的玉瓶子。   “这瓶是清心丹,可助调息入定;回元丹是治疗内伤用的;还有雪薇丹,解百毒,祛邪气。这两盒,方盒是治皮外伤的,筋骨伤就用长盒的。”   最后,她郑重其事将一个两指宽大小,刻满繁复花纹的红色玉瓶放到萧潋之的手心里:“这里面装着三颗离殒丹。不论伤势多重,哪怕是断肢残体,只要一气尚存,服下它就能挽命复原。你一定要贴身藏好,别让任何人知道,因为这是仙丹,真正的仙丹。”   萧潋之满面震惊,失声道:“你从何得来?!”   “云思岛。”   早知他会有此一问,颜初静轻声回道。   这种离殒丹,别说凡人界,即便在仙界,也是数一数二的疗伤圣药,若按品质出售,每颗最少也值百万仙石。   如此仙丹,一颗等同一条性命,价值几何?无价之宝!也只有连尊这样财大气粗的家伙才会一下子送了她一整瓶。有道是财不外露,若非萧潋之为求与她破镜重圆而自毁双目,若非她已心系大火而又难忘旧情,若非心存愧欠,她也不会将这么贵重的东西转赠与他。   “莫非是……”萧潋之握紧玉瓶,惊疑不定,“陵云帝君?是他送的?”   也难怪他会有此猜想,日前为了掩饰阴阳地环与蜜意经的存在,颜初静只说自己在云思岛上曾得陵云帝君指点。   颜初静迟疑了一下,正准备顺水推舟,不料山洞骤然猛烈抖动,与此同时,天地间响起一种清越缥缈之声。   那声音连绵不绝,仿如天外仙乐倾泻于云端……   神宫现   漆黑的夜空兀然一亮,对应太古周天大行的九颗星辰光芒大放,辉煌灿烂,犹如九阳当空,太古再现。   冷月为之黯淡。   清越之声渺渺荡荡,弥漫人间。   与此同时,天雾山脉深处冉冉升起一座通体晶莹的万丈白玉宫殿。八道光桥自各大宫门前延伸开去,绚烂若雨后流虹,壮丽如天外银河,渐止于八方山峰之巅,显现出八个形态容貌相同无异的红衣女童……   这一刻,无数人从梦中惊醒,推开门,仰望夜空中那座明明远在天边却恍惚似近于眼前的太黎神宫,心潮激荡,不由自主地跪地伏拜。   三十年一现。   承载着天下英豪毕生所愿的神试即将开始。   数不清的人影从四面八方赶向离自己最近的光桥。凡人武者各显神通,力求尽早抵达目的地,而御器飞行的修真者则是不疾不缓,尽显飘逸洒然风范,仿佛丝毫不担心会落于人后。   接引时间持续十二个时辰。   山脉连绵,猛兽暗潜,前往光桥的途中,不仅要对付突袭的野兽,还要提防别派落井下石,可谓危机四伏。因此,萧潋之并未御剑飞行,而是打算带领宗内两位长老及三十六个精英弟子,以翠尾豹代步。   临行前,他支开众人。   “小静,神试过后,若我能跃阶而出,你可否再予我机会?”   “什么机会?”   萧潋之握着她的手,感受那温凉纤滑,情不自禁地柔了嗓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颜初静定定地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掌,宽厚而不失修长,力道灵活恰当,曾经带给自己无数温暖快乐。   她眷恋过他的温柔。   海难当头时,他奋不顾身,生死相随,她为此感动忧怀,无声泪下,已然相信他的真心。   只可惜大小火的介入断绝了她心底萌生的爱意。   后来,他不辞而别,她望海而伤,彼此唯一一次为情心软的机会就此失之交臂。   再深的伤口总有愈合的一天,更何况她从来不是死心眼的女子,做不到为爱要死要活,惟任岁月流转,一点一点,磨去伤痕。到如今,再誓生死不渝,迟了,太迟了。原本不忍实言告之,奈何奈何,星辰耀宇,神宫在前,莫名地,委婉推搪之词说不出口,竟只叹息:“我,我与人有约,约定今生厮守……”   一时间,天地俱寂,只余她这一句,如惊雷在耳边轰鸣,震得五脏欲裂。萧潋之强自镇定,咬牙问道:“是谁?!”   颜初静沉默半晌,涩声道:“青霞山,林间亭,你见过的。”   一个红衣如火,气势浩瀚的身影从记忆里浮现出来,尽管事隔多年,但彼时那男子散发的惊人威压,萧潋之依然铭记于心,难以忘却。   那个人,曾经在他面前,口口声声地宣称“小静是我的娘子。”   那个人,不仅知道他立下心魔之誓,还留下了一句指点,点明“天魔将临,苦海无边,破而后立,或可有一线生机。”   恨他横刀夺爱么?还是感激他指点迷津?两者并无矛盾罢……诸般念头忽掠而过,萧潋之苦笑一声,难怪这些天来,她一直不冷不热地保持距离,始终不让自己再进寸步。咫尺天涯莫过于此,原来真的是……   可那又如何?   要自己知难而退?拱手相让?   不可能!   “我不会放弃的。”萧潋之顿了顿,字字坚决,“除非我死。”   或许,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显得过于苍白,所以她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怀着心伤,转身离去,背影萧索。   究竟是天意弄人,还是人自伤自哀,划地成牢,答案难解惑。   倘若能预知,一别竟千年,待到重逢时,物是人非……也许她就不会选择沉默,连一句真心的喜欢亦从未对他说过……   天狮峰,高达三千多丈,山势雄伟,峰顶积雪皑皑,偏北处约莫有十数亩大小的平地,八大光桥之一正落于此处。   随着时间推移,山峰上的清静被陆陆续续赶来的武者破坏无遗。   虚浮在桥头上的红衣女童手捧一座莹莹生光的紫花屏。   准备参与神试的人必须运气于掌,将掌心贴于屏面,符合内劲八九重或已突破先天等条件的,紫花屏自会有星芒闪动,现出光道,引人上桥。达不到条件的人则会被紫花屏自动反弹到一边,全身麻痹个把时辰,这时若无亲朋好友在旁关照,可就凶多吉少了,趁人之危者历来不绝。   然而,即使参与资格这般苛刻,但前来凑热闹,一心想就近观望神宫的人仍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这些人自身实力不薄,做好万全之策后,哪怕被反弹出去,形容狼狈,也会觉得此行值得。因为麻痹过后,经络疏通,内力运转间较之先前更为圆润通畅,比吃什么灵丹还管用。   故此,旁观者笑归笑,心里其实羡得很。   及至次日黄昏,通过接引光桥进入神宫的人已将近三千,其中包括一百多位修真者。   颜初静隐身虚空,足点树梢,远远望着萧潋之一行人顺利通过光桥,这才与忘机大师道别,飘落及地,缓缓走出雪林。   此时呆在光桥附近留连不去的人仍有数百之众,阴衰阳盛,姿容美丽的女子更是寥寥,以至于颜初静甫一现身,即刻招来大片大片如狼似虎的有色目光。   这次来天雾山脉,她照旧以敛神诀隐去真容,显露人前的不过是前几年去青霞山时偶然用过一回的模样。   碧玉之龄,肌肤白皙,眉清目秀。   按道理不该如此引人瞩目。   只是,她却忽略一点,蜜意经这种采阳补阴的独特功法本就是超级美人养成大法,境界越高,魅力越深,由此而生的气质便会愈发浑然天成。而气质乃无形之物,除非是刻意隐藏更改,否则就如人的气息一般,自散自然。   都说红颜易老,美貌这东西就像水中花,往往经不起岁月之风的摧残。唯有美好的气质,能够在光阴里日渐沉淀出独一无二的光彩,历久弥新。   在场之人大部分见多识广,岂会不明此理,若是平日见着,怕是早已按奈不住,怎也要想方设法结识伊人了。奈何现下时机不适,眼看着她步步生莲华,朝红衣女童径直走去,只好暗叹可惜,埋怨那条该死的规矩——   在光桥方圆三里之内不可说话,不得喧哗,违者五雷轰顶。   只不过,皮厚肉粗不怕死的家伙还是有的。   采矿啦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能言,不打紧,尚可笔墨代话,以文会友。   刷刷刷。   自命不凡的公子爷们挥毫落墨,片刻成章。字体内容好坏姑且不提,单论这下笔速度倒是出奇的快。   当其时,天寒地冻,墨甫沾纸,迅即凝结,省下了晾干的工夫。   未几,一个个手执笺卷,昂首挺胸,摆出翩翩风度,纷纷朝她走去。岂料颜初静步法轻灵,看似悠哉徐然,实则一步百丈亦不为过,他们如何赶得及,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宛如羊脂白玉雕成般的纤纤柔荑轻轻按上紫花屏。   霎那间,屏面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与天空上的九大星辰相映成辉,灿烂得令人下意识闭上双眼,莫能直视。   再睁开眼时,但见漫天光芒如镜中海潮无声退去,紫花屏莹莹依旧,而伊人香踪已渺。   “唉……”   数声扼腕之叹从人群中响起,打破了一片压抑无比的寂静。   显然有人一时忘却禁言。   紧接着,滚滚云层间传出隆隆雷声,数道紫青电光落九霄,吓得众人四下躲避,远离那几个无意间触犯规条的倒霉蛋……   置身于光芒中,颜初静清楚感受到身旁萦绕着浓郁灵气,眼前的紫花屏浮现出一道道流光灼灼的玄奥条纹,还未来得及看清端倪,倏忽一阵天旋地转,惊魂未定之际,天地已然变幻。   举目,星辰无限近,过于真实的幻觉。   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山土积雪,而是一片晶莹无垢的白玉石。   柔和的灵气犹如轻烟薄雾般萦绕身旁,让人心生飘然。她放眼望去,只见四周辽阔无垠,人影寥寥绰绰,看不清身形面目,仿佛蒙着层云纱。无法估量距离的远方,滚滚云海间透着千万道霞光,神宫一角若隐若现,说不出的恢弘神秘。   正打量着,十几道翠影如光箭般自云海中射出,倏忽而至。其中一道停在她的面前。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刻印着太黎字样的碧玉简,于是伸手接住,神识探入其中。   玉简里详细纪录着神试的时间、内容以及各项规则。   颜初静一一记下之后,将玉简放进如意荷包,向前直走七步。与此同时,虚空中浮现出一扇仿如云团凝就的门扉。   片刻迟疑,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近在眼前的传送之门。   天空,一色白茫,不见日月星辰。   灰蒙蒙的地面,目所能及之处尽是原始矿石,没有泥土,没有草木,光秃秃的一片,森然而锋锐,荒凉得几近死寂。   此乃八大试炼地之一的金之试境,一个充满萧杀之气的所在。   颜初静的试炼任务是将十斤泰元铜精带到宝牙丘台,时限三日。完成任务便可进入下一个试炼地,反之则会被送回天雾。   试炼当中,允许伤亡,但参试者之间,禁止高阶强者主动伤害或陷害低阶弱者,违者将被取消参试资格,没收所有战利品,直接遣送出天雾山脉。   这一规则很公平。   毕竟突破先天桎梏的修真者与俳徊在后天境界的武者相比,彼此的实力差距太大,一如皓月对萤光。   在这片不曾出现夕落月升的天地,颜初静花了一天时间,大概弄清整个试境的地形物产分布,感叹其之广阔竟不亚于一州之地。   泰元铜精,地底铜矿的伴生物,是一种极其稀有的珍贵矿材,多用于药鼎炼制。   添加了泰元铜精的药鼎至少可以提高百分之十的成丹率,绝对是炼丹师们的渴求之物,往往有价无市。   对于炼器,颜初静知之甚少。幸好,昔日学习炼丹术时,她曾用心了解各种炼丹器具,因而晓得盛产方块红铜的矿脉或会有泰元铜精的存在。   试境的西北面,寸草不生的荒山连绵起伏,其中有一条长达数百里,蕴藏着各种矿材的大型矿脉。早在颜初静到来之前,已有许多人在此开山掘矿。这些人大部分是内劲八九重的武者,他们成群结队,派系明朗,分工也颇为合理,只是效率远远低于那些利用法术或法器采矿的修士。   颜初静足踏飞剑,沿着矿脉转了一圈。   按照山体表面显露出来的状况,产有方块红铜的地方不多,总共才四处。其中三处已有人在开挖,看情形,他们似乎各属一派,颜初静不愿插足,便选择了余下的一处——夹于窄峡之间,毒虫遍地,难怪无人问津。   对付这些毒虫,活抓的话比较麻烦,要死的还不容易?她略一思忖,几包药粉洒下,须臾间,一只只死翘翘。   说来简单,换作他人,其实并非是舍不得浪费克毒之药,而是考虑到毒虫的群居特性,为免后顾之忧,一般不会像她如此轻易涉险。只不过,以她目前的修为,即便是毒虫成潮,大举来犯,亦不足为惧。   颜初静也没有采矿的经验,完全是照着其他修士的法子,现学现用,一招落雷术轰裂山壁,在洞口布下禁制,然后飞剑开路。直至深入山体三百余丈,才发现两块拇指大小的泰元铜精。挖出来,握在手里掂量,估摸有一斤来重。   运气还不错……   她笑了笑,从如意荷包里取出一葫芦灵酒,喝了几口,而后继续开采。   采矿实在是件枯燥又乏味的事。   坚持了约莫四五个时辰,前前后后宰了十几只不长眼的低阶荒兽,采集到八斤泰元铜精,颜初静揉了揉眉心,收回飞剑,席地而坐,随手将一块下品灵石弹到山洞上方,用以照明。霎时,漆黑的山洞宛如流入莹莹月光,山石里的红铜在灵石的映照下,折闪出橙红色的光晕,犹如深夜里的点点霓虹灯,迷离颓废,意味不明。   呆在几近封闭的山洞里,时间长了,不免有种孤独窒息感,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挑出一个寒籽葫芦。   葫中灵酒冰凉,喝下去,浑身清爽,倦意顿消大半。   歇了会,正打算起身,忽然,空气里传来一阵轻微波动,察觉到有人接近洞口的禁制,颜初静想了想,按兵不动。   “啊!好多宝贝!”柔和清朗的嗓音充满惊喜。   紧接着是一连串失望的怒喝——   “呃?靠!怎么都死啦?!哪个混蛋这么狠心!太过分了!哎呀,宝贝啊宝贝,你们死得太惨了……”   颜初静愣了愣,心想,这声音好像有点熟。   另一个声音响起,清脆如孩童,只是那语调却吊儿郎当的好似街头恶霸:“干爹,早死早投胎,你就节哀顺便吧。”   “臭小子,皮痒啦?还不给我找毒巢去!”   “那你哩?”   “这里有古怪,我要仔细研究研究。”   “……”   “欧麦嘎!不是吧?这里也有钻石!?”   山洞里,颜初静一诧一惊。   诧的是她终于想起来这个声音是谁的了,除了花明观那个变态自恋狂还会有谁呀?   至于惊,唔,其实她也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又或,理解错误……   那家伙叫的,真的是上帝么?   白里红   在江湖上,提起花明观这个人,名门正派弟子往往既鄙夷又懔惧,而邪魔歪道者则大多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句,够毒够狠。   这个把毒物当宝贝的男子,在创立门派时,直接将自己的姓名刻到玉匾上,并且镶以真金,自恋得让人哭笑不得。   据传他十五岁那年收养了四个稚龄孤儿,传授他们万毒之术。十年后,这四个养子成为他的得力臂膀,帮他打理门派,网罗人才,收集毒宝,以至于他落得无事一身轻,练起功来心无旁骛,不到而立之年就已成为后天巅峰高手,加上随身携养着一大堆诡秘莫测的剧毒之物,可谓先天之下,鲜有敌手。   这回参与神试,花明观挑选了六名符合条件的核心弟子,以及养子花无病。   进入金之试境后,通过本门驯养的同心雀,他们迅速集合到一起,互通任务,而后一路杀兽劈石,不仅获得任务所需之物还额外得到一些在外界千金难求的珍稀矿石。   俗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途中,有一帮西北蛮子眼见花明观几个人包裹鼓鼓,人数寡少,且身上带血,便起了杀人劫货之念。双方一言不合,即时大打出手。也合该这帮蛮子倒霉,碰上外号血渊童子的花无病,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全部身首异处,脑髓尽数喂了他的本命毒蛛。   清点完战利品,他们寻了个背风的山洞。   暮色如玄幕,徐徐降下。几个人就着美酒,又吃了一顿干粮。之后或打坐养神,或垫石而眠,或轮流守夜。   次日一早,天蒙蒙,还未大亮,花明观便带着他们,深入大山,寻觅矿材。时间紧迫,他已做好打算,倘若到了最后一天还凑不齐任务所需,就提前赶去宝牙丘台,摆个交流摊子,以物易物,碰碰运气。   在试境里呆了一天多,所遇荒兽大部分以利爪锐角为攻器,花无病等人驯养的各种毒物多半占了上风。   这让花明观既高兴又纳闷。   他对这个神秘陌生的地方很是好奇,希望这里能够出现一些外界已然绝迹的毒物,好让自己一饱眼福,顺手牵羊,丰满一下自己的收藏,不枉来此一趟。   因此,当他在某个山洞前发现满地佛灯虫,不由得心花怒放。可惜希望越大,失望越深。颜初静的几包药粉早已将这附近的佛灯虫赶尽杀绝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花无病翻毒巢居然翻出几块金刚石。   花明观当场把这种钻石原石收刮一清,然后摸着下巴,在洞口前转来转去。研究了好一会儿,大概是没辙了,于是朝山洞里喊:“前辈,在下东淮山花明观,想借道采矿,愿奉与前辈十之六分所得……”   他敢如此开口,绝非轻举妄动,而是根据洞口前的状况判断洞中有修士,非正非邪,若以诚相待,多半不会为难自己。   果然,过了半晌,洞口泛起一阵涟漪般的雪白光波,缓缓浮现出一道两丈高半丈宽的裂口。花明观揖礼道谢,率先迈入其中,花无病与其他六名弟子紧随其后。   山洞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花无病取出火折子,点亮自备的虫油灯,待一看清洞内景象,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太强了!干爹,这位前辈……”   深长不见尽头的山洞,一片片断面平整的石块几乎堆满了通道,左右山壁光滑如刀削,坦露出无数矿材,其中多是红铜,少数玄铁,还有一些价值不菲的琥珀元晶。   “十分之六,少了,唉。”花明观喃喃自语。   身后几人点头赞同他的说法。这些石块切得又薄又整齐,里面有何矿石,一目了然,根本不需要他们再费啥功夫,放他们进来,简直等于将这些矿石白送了,可见那位前辈根本不会在乎什么十分之六。   太走运了!   庆幸之余,几个人卷起衣袖,手握铁凿,开始在堆积满地的矿石中寻找自己需要的矿材。   不多时,山洞里响起叮叮咚咚,此起彼伏的敲打声。   由于颜初静之前已经清理过矿道里的荒兽,故而花明观等人翻采了半天,收获了不少玄铁精与琥珀元晶,也未遇及多大麻烦。   “观主,弟子已经采足二十斤姜黄银了。”   借着虫油灯的光,花明观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这些姜黄银质地尚良,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回首问另一名弟子:“你呢?”   “方才挖到五斤血纹铁,还差两斤。”被点名的弟子连忙回道,语气里洋溢着三分疲倦七分喜悦。这种矿铁在市面上压根儿没货,通常甫一挖掘出来就被直接送至兵部锻炼镇州之器。若非有幸参与神试,恐怕他这辈子也没啥机会拥有这么多。观主说了,除去交纳任务和奉给里面那位前辈的一部分,剩下的都是自个的。   花明观略一思忖,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再挖一个时辰,抓紧时间,多弄点玄铁精,明天可能用得上。”   想了想,他又说道:“十分之六少了点,十分之七吧,嗯,你们动作快点。”   花无病虽然心疼包裹里的收益一下子又少了十分之一,但思及干爹说一不二的性子,也就懒得多费口舌,继续埋头苦干。   一个时辰后,花明观将一大包五颜六色的矿石搁在矿道正中,朝矿道深处一直未曾露面的那位前辈行了个揖礼,扬声谢别,这才领着花无病及六名弟子一道沿来路返回。   一路无话。   两盏巴掌大的虫油灯随着他们的步伐轻轻摇曳。   除了身后不知多远的深处偶尔隐约传出一些声响之外,矿道里寂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分明。   临近洞口约莫百余丈之际,花明观忽然停下脚步,从石壁上拈起一条尾指长的暗红色爬虫,端详了几眼,眉开眼笑:“小宝贝,你打哪儿钻出来的?”   花无病上前两步,凑过去一看,不禁喜道:“是佛灯虫啊,先前都没发现这上面有。”   花明观闻言一怔,敛了笑,一边拿过一盏虫油灯照石壁,一边吩咐他们四下找找看还有没有佛灯虫。   这一打量,便发现有不少佛灯虫陆陆续续地从前面爬进来,原本有些闷热的空气渐渐多出一股烧焦成糊的怪味。   据古籍记载,佛灯虫是五行中的火行毒物,天生吞吐烈火之能,一旦破茧成蝶就会变成天下一等一的火毒至尊“佛灯引”。只不过眼下爬过来的这些都是幼虫,毒性尚微。这八人皆是玩毒高手,自然不惧,反而欢喜不已,纷纷掏出育虫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集起来,以便日后培养。   越往前走,出现的佛灯虫越多。地面上,石壁上,留下一道道仿似被烈火焚烧过的黑线。见此情景,惊疑取代了喜悦,花无病皱起眉头:“不对劲啊干爹,它们怎么进来的?”   花明观已闭起双眸,凝神倾听。   稍顷。   他面色大变:“不好!退!你们往后退!”   其余七人面面相觑。   “愣什么?!不想死的就给我赶紧走!”瞪目厉喝间,花明观伸出右手自腰间取出一包墨绿色药粉,左手同时弹开酒袋口的塞木。   药粉与酒液混合交融,化成墨汁般的液体,在空中划了一片镰刀飞影般的半弧,洒落地面,嗤嗤生烟。淡青色的浓烟刹时弥漫矿道,散发出一阵阵阴寒刺鼻的气味。数不清的佛灯虫在浓烟中翻了肚皮,死得无声无息。   许是意识到了什么,花无病也开口喝令弟子后退。那六名弟子不敢再迟疑,反手把虫油灯插在山壁上,然后背着沉甸甸的包裹,飞也似地朝矿道深处逃去。   “干爹,你走,我来殿后。”花无病却未离开,一手药粉一手酒袋,开始重复花明观方才的动作。   花明观勃然大怒,白皙秀气的五官在灯光中透出几分煞气:“殿你个鬼!再不走,老子特么的一脚踹飞你!”   花无病撇了撇嘴角,正要驳他,不料一片金光映落眼角。   面对洞口的前方,一只足足有半人高的巨型蝴蝶扑闪着金黄色的翅翼,带着灼烈如熔岩地浆般的气息,铺天盖地地飞过来。   佛灯引!   这是连筑基期修士亦难以匹敌的佛灯引。   后天武者遇之,尸骨无存。   金黄翅翼火光缭绕,犹如流淌着几近实质的焚世熔浆。仿佛只是转瞬之间,已然近于眼前。花无病煞白了面色,毅然转身扑倒花明观,以自己的后背挡住一片末日般的毁灭之焰。   花明观被压得脸皮贴地,龇牙咧嘴,暴出一声——   “Shit!”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花明观以为自己正在梦游,黄泉一日游。   滴答,滴答。   冰凉清香的琼浆缓缓滴落在他嘴唇上。   “特么的真不过瘾……”他嘟囔着,伸手一抓,落了空,同时脑子里像是去了层碍事的隔膜,浑然一清。   几个弟子围绕在他身边,异口同声,醒了醒了。   花明观睁开眼,扭头一看,只见两丈外,花无病一身乌漆麻黑地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动了动手脚,感觉自如,于是蹦起来,跳过去探脉搏:“无病?无病?”   花无病一点反应也无。   这时,身后有人扑哧一笑。   花明观后知后觉,忽然觉得屁股很凉快,低头瞄去。晕,裤子破了大半,露出两大瓣雪白,白里又沾着几片焦红……   靠!老子春光乍泄了!   当即恼羞成怒,怒成关公脸的花明观冲着那几名弟子怒吼:“看啥看!没看过帅哥么?!谁在笑?站出来!”   弟子们齐齐打颤,其中一个被推出来当代表,只好弱弱地辩道:“禀观主,不是我们在笑啊……”   倒霉花   “不是你们还有谁?”   这话一问出口,花明观也回味过来了,方才那个笑声似乎很柔,确实不大像是他们几个发出来的。环视四下,发现眼前的矿洞显然比之前经过的那些要高阔许多,头顶上的石壁居然镶嵌着一颗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   但,这里除了他们八个,没别的人在。   花明观神色微动,随即思及开辟这条矿道的前辈与涂抹在花无病身上的黑色药膏,两者之间的关联。开口一问,弟子们的回答应证了他的猜测,果然是那位前辈出手救了他们,只是谁也没看清她的模样。   一想到自己屁股光光,被个女修士瞧了去,他就忍不住脸皮发热。   “小陆,衣服。”   那名姓陆的弟子倒也机灵,二话不说,解开包裹,取出一套干净的外衣,双手递上。   花明观迅速换好衣裤,碰巧花无病也醒过来了,便亲手喂他喝了些水。   佛灯引的火毒极其厉害,幸好抢救及时,花无病才未伤及筋骨,唯一麻烦的是皮外灼伤面积甚广,几乎覆盖了整片背脊,按此伤势,最快也得旬日方能动武,对接下来的试炼十分不利。花明观心里明白,倘若没他那一扑一压,这伤就得落在自个身上了。父子之间,说谢字就显生分了,啥也不用说,记在心头便是。   但是有一点,他很不满,不吐不快——“臭小子,刚才干嘛压我的背?差点把我这英俊挺拔的鼻子给压扁了!”   众弟子无语,只有花无病勇敢直言:“我那不是担心你的脸被火烧着了嘛……”   矿洞有两个通口,一头通向外面,一头继续深入山内。   半明半暗的矿道里,飞剑过处,如切豆腐,隐藏在山石里的矿材逐一显露。一块块矿石掉落在泥地上,其声沉如闷雷。   远远地,花明观只见得一抹人影窈窕,身前一道晶莹光影飞舞。再行十来丈,他止步扬声:“在下花明观,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飞剑虚立于空,颜初静停下手中动作,翩然转身。   白烟濛濛,眉目依稀。   清柔的嗓音宛如黑夜里绽放的水莲,舒展自由,不张扬:“你认得耶稣么?”   花明观闻言一震,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磕磕巴巴地说道:“前辈说的是……是基督教的……耶稣?”   “没错。”颜初静弯了弯唇角,“你以前是哪一国的?”   “中国。”   自从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八年来,除了连尊,颜初静从未在人前提及自己的过去。如今偶然得知还有一人与自己来自同一国土,尽管谈不上是他乡遇故知,而且这个人的性格还有点儿不正常,但她依然很开心。   两人一问一答。   很快,对于花明观的遭遇,她已知了个大概,不禁暗自感叹自己比他走运得多。而花明观也从她口中了解到想要返回地球,先决条件至少得有修真界的大乘期修为……   纪明观,一个读初三的男孩,晚自习结束,骑自行车回家,途中被车撞倒,脑袋好死不死地吻上路边的铁杆。   醒后,他发觉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这个人姓花,年仅六岁,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天生口哑,被人贩子卖到小倌馆里当洗脚童,常常受人欺负,整日吃不饱穿不暖,死前还碰上个恋童的变态。   还魂还到这种肉身,纪明观也算是倒霉到家了。   他忍气吞声,熬了两年,终于寻机逃了出来,躲进大山里。没几天却被昔日江湖第一邪教玄通教的余孽抓去试药,折腾得周身带毒。不到一年,余孽死了,他还半人半鬼地活着,只好修炼余孽遗留下来的一本玄通心法。   数年后,他毒功初成,哑症自愈,开始游历江湖,自称花明观。再后来,他自立门户,收养孤儿,寻访仙家,求仙无门,故土难归……   花明观说的不多,平铺直叙,却让听者窥见其中坎坷,一言难尽心酸。   审己度人……   试问,换做是自己,是否能够像他那般坚忍不拔?与他相比,自己以前吃过的那些苦头又算得上什么呢?颜初静无声苦笑。   几年前亲眼目睹花明观与燕丹大将虞丘望达狼狈为奸,设局下毒,视十万军士的性命如蝼蚁,她只觉此人生性残忍,是以非常厌恶。先前若非偶闻他口吐英文,又见他临危不逃,有情有义,她亦不会出手搭救。如今想来,他纵有千般错,本性却也不是坏到无药可救的境地,只是命运弄人,使他误入歧途罢了。   当然,她亦未全然相信他的说辞,只不过看在同是天涯穿越人的份上,时机合宜时帮他一把也不为过。   “时间不早了,你们在这休息一晚。”说着,颜初静微一扬手,十六张淡黄色的朱墨符纸无风自飘,悠悠飘至花明观面前,“这些是千里符,直接贴在腿上可以日行千里,每张能用三次,你拿去用吧。”   花明观伸手接住千里符,秀长的眉毛微微蹙起,蓦然曲膝跪下。   “前辈,请收我为徒吧!”   浸毒多年,花明观自知以自己如今的体质怕是难以修炼仙家心法。传说中的九转还梦丹有伐毛洗髓,脱胎换骨之效。然而,万人同求,相比先天以上的高手,自己可说是身微力薄,得到仙丹的几率太低了!   所谓机不可失,眼前这位女子不仅修为高深,且与自己同为中华儿女,倘若能拜她为师,或许还有机会问鼎长生,重返故国。否则,他日即使毒功大成,百年之后也终不过是一堆黄土掩白骨。   颜初静万未料及他会有此举动,一时愣住,缄默半晌才道:“我不收徒的。”   清柔的声音犹在矿道中回荡,她已运转真元,隐身而去。   花明观正待再说,一抬头,哪里还有人影,只有一块块堆积成坡的矿石在夜明珠的映照下泛着冷冰冰的光泽,仿佛嘲笑某人不自量力。   他狠狠捏紧手中黄符,轻声喃语:“总有再见面的时候……”   第三天,天空依然是一片无际无垠的白茫茫。吹过大地的风,包含着金行的凝实锋锐,犹如碎芒羽刃,令人肌肤隐隐生疼。目所能及之处尽是灰沉泥土或嶙峋怪石,不见水源,许多人随身携带进来的饮用水已然告馨。   一路飞行,不时可见戮兽饮血,甚至杀人夺水之事,从起初的不忍到后来的麻木,颜初静逐渐了然试炼之义。   采矿不易,人心更难。   从来义薄云天者少,自私自利者多。   你死我活,身不由己。   如此残酷,再真实不过。难怪忘机大师说,神试之后,能够活着走出太黎神宫的人无一不是人中龙凤。   试境中央之地,高空俯视,宝牙丘台好似一个耸入云端的巨型甜筒。下方的土黄色柱体高达万丈,表面凹着无数缺口,每个缺口上皆有一方白色凸块,标示着各种矿名。武者们按照各自玉牌的提示,攀爬上台,将采集到的矿材放入缺口内。   缺口高低不一,八重内劲者需要攀爬六千丈高,九重内劲者则要攀及八千丈。   越往上,灵压越强,非大智慧大毅力者不可达也。   此间,不知有多少人半途力竭,坠落宝台,血溅大地,饮恨而亡。亦有人望而生畏,思量再三终退却。   交纳矿材之后,若质地数量均满足任务要求,缺口深处便会发出一股柔和莹亮的白光,其人当即被传送到下一试境。而滥竽充数,没有完成任务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黑光罩体,遣送出境。谁也别想浑水摸鱼,投机取巧,蒙骗过关。   万丈之上便是冉冉盘旋的霜晶之体,乳白灵色,香气扑鼻,其形其泽宛若刚刚出柜的雪糕,不经意间勾起了颜初静的回忆。   思念如丝,缠绕心怀,如何能忘却那个在炎炎夏日与二哥斗冰啤,吃冰淇淋火锅的自己。   伫立白云间,回首年少时。   良久。   她莞然而笑,足下飞剑化作流虹,直奔台端。   翡翠梨   后天武者只要备足补充元气的药物,懂得利用环境优劣,拥有一股子坚持不懈的毅力,再加上一点好运气,这万丈高台也并非是不可征服的目标。   修真者则不同。   颜初静生性谨慎,不敢掉以轻心,在高空上观察了一阵子,发现宝牙丘台耸入云端的那部分被庚金之气层层笼罩,有一些经验浅薄的炼气期修士贸然接近,结果万剑穿身,骨肉成沫,连一丝精魂亦未留下。   为了安全起见,她祭出连尊相赠的防御法宝千罗伞,连掐法诀,一鼓作气破开庚金之气所化的万剑阵,在真元未竭前将矿材塞入缺口。   须臾,一阵金光自缺口深处浮涌而出,形成一圈玄奥符纹。   她任由这些金符光纹飞绕身旁,片刻晕眩后,景象全非,遮天蔽日的绿意直映眼帘,清新自然的活力扑面而来。   木之试境其实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森林。   颜初静的落地所在长满参天古木,繁枝茂叶,点点阳光漏洒,温度仿佛已被过滤,清凉湿润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按照玉简里的提示,她穿过这片云杉林,沿着一条黄石垫底的清澈小溪,一直走到森林中央边缘。途中毒蛇出没,狡狸奔跃,豹鹿相逐,白鹳觅食,俱是灵智已开的妖兽,遇见她这个外来者也不生敌意,反而凑近,嗅一嗅,蹭一蹭,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孺慕之情,让她想起胭脂谷里那些颇通人性的灵兽。   边缘处有一弯月牙似的泉眼,泉边没有萋萋绿草,只长着一株枝萎叶黄,气息恹恹的小树。她反复端详,确定正是这次的任务目标——翡翠梨。   翡翠梨,十年发芽,百年开花,千年结果,汇天地灵气,集日月精华,修真者服用后可增加三百年寿元。   颜初静记得释寒石曾经说过,这种灵粹在外界几乎已然绝迹,唯云思岛内尚有一株。托连尊的福,她见过一回,那株翡翠梨由陵云亲手栽种于桃花谷里,仅半丈余高,主干通体雪白,细细的枝条由白渐绿,几片指甲大的嫩叶青翠得好似能滴出水来,仔细一看,却发现嫩叶上的脉络隐隐带着点红。   两者相比,眼前这株就像自小营养不足,饿得快死掉的孩子。颜初静蹲在泉边研究了半天,没找出什么虫蚁病菌,又认真地检查了周边环境,日光充足,水质清甜,于是怎也想不出它为啥这么颓废。   三日之内将这株奄奄一息的翡翠梨调养得白白胖胖,花枝招展……一想到这个任务要求,她就心底发慌,暗自嘀咕:神啊,咱不是养花的呀……   浇水、清洗枝叶、换泥土、修剪枯根、移植,能够想到的法子,颜初静都一一试过了,只可惜小梨树一点起色也无。   到了次日夜里,月华皎皎,清风习习。   她浸在清凉的泉水里,手执玉梳,缓缓理直刚刚洗干净的长发,蓦然想起一段话。   “阴阳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于是乎灵光一动。   她修炼的心法乃以阴阳之气为根本,采阳补阴,凝练出来的阴阳真元本就包含有创造与毁灭之力。   正所谓,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   悟通这一点,颜初静忽觉周围一切阔朗清明,往日在修炼当中有所困惑之处竟不通自通,依稀之间,自身已与自然交融,与天地相合,灵魂自由翱翔,万物有道,朝生暮死,尽在掌握中。   这是心境有所突破时的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有时会持续很久,有时不过是一霎那,端看个人机缘。   短短一刻钟,却如轮回千万载。   她睁开眼,笑容宁和,再无一丝犹豫烦忧。   得到阴阳真元净化滋润的小梨树一扫死气沉沉的颓废状,舒枝展叶,开出两朵羞答答的粉色花苞。   “好吃,好好吃,要,还要!”小梨树使劲抖着最新抽出的嫩叶,它还未开启灵智,只是凭着植物的本能索取。   颜初静感受到它这股快乐期待的情绪,不禁浅笑开口:“你今天已经吃很多了,小心涨坏。”   小梨树更用力地抖动叶子:“不涨不涨,地下很大,要啦要啦。”   真可爱……   把手掌贴在树干上,她一边往里输入阴阳真元,一边问它:“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小梨树美滋滋地吸收着营养:“好多好多年啦。”   “是谁把你弄来这里?”   “不知道。”小梨树很满足,花苞鼓鼓的,仿佛即将绽放,“本来就在这啊。”   她收回手,不再问了。   为防意外发生,颜初静在小梨树周围布了个七星连诛四象阵,然后开始采集边缘附近的各种珍贵药草。   再往内便是森林中央地域,一眼望去,那里灵气袅袅如雾,远比这边的中部地带浓郁许多,可想而知,灵粹的等级数量也会翻倍。但她始终不曾涉足过界,因为那里很可能有元婴期,甚至出窍期的高手正在试炼。   认清自己的实力,不贪心,不胆怯,就好。   一日工夫,收获颇丰。   唯一不爽的是曾经碰上一队修士,五个筑基后期,两个金丹中期,一个金丹后期,见她孤身一人,搭讪未遂,居然拦住去路,不让她走。敌众我寡,颜初静也不恋战,几下狠招震住那个金丹后期的黄袍老头,便施计逃脱他们的包围,心里记下一个名字,双枫门。   那个啥报仇,十年未晚,走着瞧。   回到小梨树身边,估摸着时限将至,颜初静撤去七星连诛四象阵,等待传送阵。   夕霞染艳树梢。   泉水清泠,兀然有翠光涌出水面,随即,一个个玄奥符纹飞旋而出。   离开木之试境的前一刻,她感应到小梨树的依依不舍,莫名地,一丝了悟闪过,不禁轻叹:“若修炼得道,长生无尽头,何愁再见无期?”   传送结束,翠光隐。   泉边的小梨树耸拉着细枝嫩叶,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晚风徐徐,落叶翩翩,清泉上空,一抹淡淡的修长人影冉冉浮现,霎时间,晚霞黯淡,百花失色,万物噤声。   那人玄发如墨浮水,一双重瞳蕴紫,眸光幽邃,顾盼间,万种风华自流转,其之美,纵集天下俊秀之优,犹不可胜。   小梨树颤抖着嫩叶,不知是惊或喜。   “你既得了她的好处,自当好好修炼才是。”那人开口,其声介乎于少年与男人之间,既不高亢亦不低沉,如含絮之轻,丝之柔,泉之清,较仙乐更悦耳,比琼浆更醉人。   “修炼是什么?”小梨树懵懵懂懂地提出疑问。   那人不答,抬指轻点,一道红光没入小梨树洁白如雪的主干。   水与火   鹅毛轻雪纷纷,飘落在深蓝色的湖面上,显得分外圣洁。   湖中央漂浮着一座小岛。   小岛不大,西面坡陀,冷杉暗绿,山色冻得黯然。北面有村庄,百余栋清一色的竹制小楼,卷棚式屋顶,底层架空,不时有人踩竹梯上下,红麻编织的门帘早已老旧,泛着沧桑的土葛色。东面地势高,水田分布齐整,积雪覆地,泥土积肥。南面地平,不盖楼,不种庄稼,是岛上居民公用的晒谷场。   每年秋季收获粮食后,村民们就会把品质最好的一部分粮食当作祭品供奉给神灵,祈求神灵的宽恕与庇佑。   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此,知道这片湖泊除了叫六指湖之外,还有一个名字——   水之试境。   这天,雪势渐微,湖上浮冰如云。   颜初静坐在村民们自建的酒阁上,倚竹栏,啜温酒。   桌上的石板炉正烧得通红,几块蟹黄糯米糕烙得外脆里软,酥香浓郁。   身穿红棉袄子的少年端上一盘刚刚切片的新鲜冰籽鱼。她提起竹筷从中夹了两片,放到石板上烙。   少顷,晶莹透薄的冰籽鱼片渐变乳白。   少年站在一旁为她倒酒,苍白的手背上布满细细薄薄的青黑色鳞片。   这里每个村民或多或少都长有这样的鳞片。他们不是妖怪,不具灵根,和普通人一样会生老病死。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那些擅自离开六指湖的人皆已暴毙,无一例外。   之所以会如此,据传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曾犯下弥天大罪,受到了上古大巫的诅咒,几千年来一直未能摆脱禁锢至死的命运。   说是禁锢其实也不尽然。这里有山有水,水产丰富,能耕能织,远离喧嚣,无苛捐杂税,无战争纷扰,温饱不愁。对于知足长乐的人而言,这湖中小岛简直称得上是世外桃源。若然不是最近几百年,太黎神宫启试,令村民们自试炼者的口中知晓外界的繁华,从而产生向往之心,或许他们依然是井底之蛙,乐于天命。   追求自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   为了解除古巫之咒,这些人动用了祖上流传下来的百灵祭天之术,最终得到天机神君的意旨,用自己平日在湖中采捞到的各种珍稀特产换取试炼者的鲜血或灵石。   而试炼者在岛上借宿或吃喝的费用既能以金银铜铁之类的矿石交付,也可用外界的兵器药物蔬果粮种等等。   午后时分,试炼者大多忙于任务,有闲情雅趣饮酒赏雪的人极少。   雪落无声,远处人影往来不绝。   酒阁建在街尾,偏僻清幽,颜初静乐得在此放松一会,品尝村民自酿的果酒。她已完成任务,只待时限将满,便去小岛中央的祭坛等待传送。   最后一味玲珑炖珠鳖上桌时,她望见楼下来了三位服饰相近的修士,其中两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两年多不见,那位道号水鉴的小道士长高了不少,眉目间的稚气已然不见,还透出几分凌厉,想来或许是在试炼中经历过生死搏杀才会有此变化。   “贫道怀禹,太元宗弟子,听闻前辈昨日为傅家小女消却面上黑鳞,故特来请教,还望前辈不吝赐教。”容貌依然英俊得几近妖异的怀禹将一个印有碧色符纹的玉盒摆于桌面,“这里面是一枚小造化丹,请前辈笑纳。”   小造化丹,有驻颜强血,拓展经脉之效,乃是太元宗内元婴期丹师亲手炼制的地阶珍品,价值数十万下品灵石。   他以此丹换取她那消却黑鳞之法,显然有交好之意。   修真界的辈分排行一向以实力为准,而非年龄。   颜初静日前顿悟,境界有所提升,恰比怀禹高一阶。本是平辈相交,眼下却听他尊称自己为前辈,心里难免有点儿别扭。   当日在胭脂谷底相识,他们二人曾见过她半分真容,此刻她以敛神诀掩去原相气息,他们自然未能认出。思及彼此交情不深,她便也不打算主动坦白身份,只轻声问道:“你们的任务也是消却黑鳞?”   怀禹回道:“正是。”   颜初静想了想,收下他的谢礼,然后取出一小盒药膏,将消除黑鳞的方法详细纪录到一小块白玉简里,一并交与他。   怀禹谢过,临走前问起她的名号,颜初静浅笑不语。   离开酒阁之后,水鉴忽道:“大师兄,我好像在哪见过她。”   怀禹道:“你认得?”   水鉴摇摇头,蹙起眉尖:“只是感觉有点熟悉。”   怀禹知他素来直觉甚灵,不会无的放矢,便道:“西南三宗四教两宫,有金丹后期修为的女子不多,你我大都见过。此人年纪虽轻,气度却不凡,又有如此容颜,按理不该默默无闻。若是散修,倒真是难得的天才。”   修仙之人终其一生有两次机会改变自己的外表,一是破丹成婴之时,二是仙体大成之日。在此之前,倘若有幸服用驻颜丹也可以保持当时的容貌,所以很多女修士都渴望得到一枚驻颜丹,以使自己青春常驻。但,容颜不老,不代表寿元不尽。只要彼此修为相差不是太大,一般都能根据对方身上的气息判断出年纪几何。   同行的另一位修士朗声笑道:“果真如此,不妨邀她入我太元宗。”   “昔辰师兄说的是。”水鉴眼神一亮。   “此事不急。”路边积雪厚,竹楼间的空地上种着些藏蓝色的荆棘,其中一户人家门前还开着紫红色的矮楛,白紫相间的碎小花瓣映着晶莹细雪,展现出一种坚韧的娇艳。怀禹止步门前,“先试一试药方再说。”   ……   这场不期而遇,颜初静并未放于心上,也不曾料想进入火之试境后,会与他们再次相遇。   兜兜转转,累了两天,她才发现火之试境居然是一座接天连地的大日金乌阵。   玉简里显示的试炼任务很直接——   闯出阵去。   看似很简单的一个闯字。   然而,置身于无边无垠的炽烈之中,火行灵气弥漫充斥,但见数不清的火乌盘旋飞舞。神识受制,一旦探出体外便有灼烧之痛,瞬息溃散。天地间只有一色火红,空气黏稠得仿似稀释过的熔浆一般……   如此环境,除了天生火灵根的修士,又有谁能安然自若地来往其间?   颜初静很幸运,火源之力不伤其身,只因大火曾经亲手捏碎萧潋之的那枚相思血玉耳钉,将自己的本命心叶印入她耳。只可惜她未曾仔细研究过阵法之道,什么九宫八卦一窍不通,怎也找不出生门,愁得不行。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四周火潮稍退,怀禹从中逃脱,身上法袍焦烂,连原本乌黑顺直的长发也烧去了一截。   怀禹灵根属金。   火克金。   试炼之前,他也准备了御火的灵器,只是阵中有人趁火打劫,几场恶斗下来,连手中灵器也损毁了两件,才会如此狼狈。   颜初静元气未伤,听怀禹说他师弟昔辰精通阵道,便决定与他同行。   怀禹束起长发,换了一袭崭新法袍,然后从储物镯里取出一块刻印着青山长剑的白玉牌,传音与先前在火潮中走散了的昔辰。   不久,三人聚到一处。   怀禹眼见昔辰左手断腕,袖边血迹斑斑,面色顿变,沉声问道:“何人所为?”   昔辰道:“天书宗,瑞阳子。”   天书宗,太元宗,清霄宗,并列为西南仙山三大宗,乃是当今修真界实力最强的门派。表面和和气气,暗地里的斗争却从未歇止过。百年一次的论法大会更使得三宗弟子在切磋中结下了或大或小的恩怨。   这些事,忘机大师已经对颜初静提过个大概,她心里有数,也不觉意外。   “出了此境,为兄定帮你手刃此贼。”怀禹眯了眯眸子,杀气凛然。   他们二人的师父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双修道侣,因此,他们几个师兄弟之间的感情也比其他同门要深厚些。   昔辰闻言,略显阴柔的面容露出一丝感激:“好。”   再遇故   此次神试,太元宗挑选了三十名弟子参与,其中大部分是筑基期与炼气期,金丹期的只有怀禹和昔辰。   生性多疑的昔辰素来行事谨慎,眼见颜初静毫发未伤,行礀自若,有意与他们一起闯火阵,便神识传音与怀禹:“此人靠得住么?”   怀禹看了颜初静一眼,暗中回他:“为兄方才摆脱火潮,她只旁观,似无出手之意。”   既不趁火打劫也不出手相助,可见此女心性淡漠……其实冷不要紧,最怕的是表里不一,蛇蝎心肠……   昔辰一边思忖,一边取出一个外蓝内碧,状如指南盘的灵器。这灵器名为明禁宝鉴,是一件上古先天灵宝的渀造品,据说能破天下法阵。只不过他得到这件灵器的时日尚短,是以还未来得及参透内中诸般奥妙。   右手中指指甲由淡淡的粉红色转变成纯金色,但见他以指作笔,在明禁宝鉴上疾勾缓点。不到一刻钟,明禁宝鉴光华大盛,射出一道金光,犹如破天之剑一般,直指一方。   “走!”   昔辰手托宝鉴,足踏追风梭,率先飞往金光所指之向。   怀禹身形微微一闪,退后几步,语气微带恭谨:“前辈,请。”   颜初静不糊涂,明白他们对她心存戒备,当下微一颌首,什么也没说,只催动足下飞剑,霎时化身流虹,赶上昔辰。   明禁宝鉴所指的尽头正是阵之生门。   上万只火乌死守门前。   火乌乃是火行灵气所化,杀不死,灭不尽,怀禹与昔辰之前已吃过它们的苦头,见此情形,不敢妄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法子来。虽说神试每隔三十年举行一次,参与过的人都晓得内中有八大试境,但是,除了水之试境的环境生灵不变以外,其他试境皆是变幻无穷,以至于后人无前例可参考,只能随机应变。   颜初静听了一会儿,见他们并无妙法,于是长袖一挥,祭****罗伞。   千罗伞迎风大涨,缤纷绚丽的蒙蒙虹光犹如瀑布般从伞面上流泻下来,形成一圈密不透风的光帘,将他们三人护在其中。   光帘甫成的一瞬间,怀禹忽觉周身一凉一轻,难耐的炽热全然消失。他与昔辰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的震惊。   此女竟有后天灵宝!   莫说他们这些金丹期的核心弟子,即便是出窍期的长老,用的也不过是上品法宝。这还是因为他们太元宗拥有顶级炼器师,加上那位长老数千年的积蓄,耗费了大量的天材地宝,才得以炼制成功一件上品法宝。   所谓后天灵宝,指的是上古时期的大神通者的本命法宝。此类灵宝的原形大都是沐天地灵气而生之物,修真者以本命元神祭炼,一经祭起,仙蒙光出,上裂苍穹,下辟大地,威力无穷。远非时下那些提纯各种材料精华,凝形布阵,后以真元温养的法宝可比。   纵观现今整个昆华大陆,拥有后天灵宝的人不超十指之数,无不是成名千年,神通广大之辈。怀禹心想,从未听说此伞之名,不到生死关头,她却敢在人前祭出此宝,难道不惧他人抢夺么?莫非她是那些隐世不出的老怪物的后人?   这一刻,他下意识地否决了她或许是散修的可能性。   “我防,你们攻。”女子清淡柔和的声音宛如一缕微含水汽的凉风,缓缓拂过耳际,令人闻之舒怡。   怀禹侧身笑道:“多谢前辈。”   冲锋陷阵本应是男儿所为,颜初静不愿出这风头,承担下了安全之责,好让他们无后顾之忧,尽力攻击火乌的防守。   只是,萍水相逢,交情薄,双方谈不上什么信任,说透了,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们自然不会放松戒备,直至冲出生门,抵达传送阵时,才暗暗松了口气。   临别前,颜初静瞄到远处一抹略微眼熟的身影,于是停下脚步,让他们先行。   怀禹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与昔辰一起踏上传送阵。   距离时限尚有两个时辰,她也不急,原地等待。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抹身影渐行渐近。此处接近试境之界,火行灵气已非常稀薄,与阵中相比,简直渀似两重天地。隔着十余丈远,那人许是望见这边有人,陡然缓下了步伐。   颜初静微微一怔,蓦然想起上回见面时,灵雾掩面,对方并未看清自己的容貌,难怪会有如此反应……   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花明观,你的腿拐了么,走那么慢?”她收起飞剑,似笑非笑。   那人认出了她的声音,兀地踉跄一下,然后跑过来。只见他披头散发,衣服左破一块,右短一截,原本白皙的皮肤渀佛被火烘烤过似的,变得黄里透红,干巴巴。整个人就像从难民营中,火坑堆里,逃出来的一般。   眼见他系在腰间的水囊已然干扁,颜初静往如意荷包上一点,取出一葫芦灵泉,待他走近,随手一抛。   花明观双手接住,道了声谢,迫不及待地拔开塞子,咕噜咕噜地猛喝起来。几大口灌下肚子,充满灵气的泉水霎时滋润满身,渀佛枯枝遇春雨,他只觉自己一下子活了过来,不复先前半死不活的难受劲。   等他补充完水分,她才问:“其他人呢?”   “都走散了。”花明观眼神微微一黯,随即振作精神,“好在有前辈送的千里符,要不然我都死了好几次了。”   他言语坦率平直,带着颜初静所熟悉的现代风格,让她听着便觉格外亲切,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   花明观何等眼色,见她眉目一柔,即知自个用对了法子。   十五年前,他刚刚练成毒功,哑症自愈,说出来的话,无论是调子还是字眼,皆与他人大相径庭。但是他从未打算学习古人说话,甚至故意时不时吐出几个英文词,只为一个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碰上和自己一样从那个世界穿越过来的人。   仗着一身诡异莫测的功夫,他劫富济己,无须再忧温饱。当他的实力远远胜于同阶之辈,威名远扬之后,讥讽他书礼不通的人大都闭上了嘴巴,只有那些自诩正派的家伙喜欢咒骂他的心狠手辣,放荡不羁。   没有人能明白他心底的渴望。   包括他的养子。   ……   在金之试境,需道中,破茧成蝶的佛灯引突然现身,花无病舍身扑救,他死里逃生。这一切都不及她那一句“你认得耶稣么?”来得更震撼人心,让他依稀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倘若他只是刚刚穿越到此,那么他一定会抱住她的大腿,哭诉也好,求助也罢,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个结果。然而,那些年的苦难,刻骨铭心,早已把他从一个懵懂不知世情的男孩磨练成一个察言观色,笑骂由人,浑身充满矛盾的男人。   十几年的江湖生涯,他也曾经与修道之人打过交道,因此了解到在那些飞天遁地的修真者的眼里,俗世之人孱弱渺小,一如蝼蚁。即便是占据江湖龙虎榜的后天高手或先天强者,也敌不过他们的一招半式,是生或死,只在他们一念之中。   所以,在颜初静面前,他循规蹈矩,不敢放肆,唯有曲线图之。   当颜初静有意再赠灵符时,花明观诚心下拜,额点黄土,只求她收己为徒。   “你修仙的目的是什么?”这一次,颜初静没有断然拒绝。   花明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两个字——   回家。   犹记当年,儿是独生子,父母待之如宝,希望尽寄一身。奈何一夜变故,白头人送黑发人,半生苦痛,莫过于此。   二十二年骨肉分离,异世独漂泊。   岁月不饶人。   怕只怕,儿盼归,而双亲故,情何以堪……   九幽井   想像中的土之试境,或是黄土无垠,或是泥尘漫漫,或是高山连绵,或是草鸀鹰飞,不论是荒凉沧桑还是繁荣昌盛,都应有大地之母的气息,沉稳,厚重,包容万物。   然而……   白墙黛瓦鸀芭蕉,小桥流水红锦鲤,清风池馆济仙亭,洞天一碧静中观。   花明观傻了眼,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苏州。   他大步奔去,急切想要印证。   十丈之距,真实与虚幻交错,天旋地转,水枯楼塌,大片大片的黄沙渀佛海浪巨潮一般,席卷而来!   死亡无限接近。   他想逃离,却发现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动弹不得。令人窒息的绝望。而下一瞬间,白绫缠腰,凌空飞起,只见得黄沙汹涌,轰然淹没了他前一秒所立之地。什么假山巧亭,什么林木流溪,什么曲院回廊,不过是灰飞烟灭一场空。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颜初静一甩镇魂绫,毫不客气地把花明观扔到地上。   鉴于花明观以前某些无良行为,她可不敢贸然收下他当徒弟,免得自损名节。但说她一点都不为所动,那是假的。亲情无价,他有此孝心,可见心眼还没坏透,若真能痛改前非,她也不会舍不得一枚金蒂佛香。   原想他一肚子坏水,机灵过人,暂且带在身边也碍不了啥事,岂料他定力如此差劲,竟被区区幻象所迷,险些连小命都丢了。   颜初静既不责备也不罗嗦,只那么轻轻一句话就让花明观面红自惭。   他灰溜溜地爬起来,拍了拍衣上尘土,暗自嘀咕:这美景就跟美女一样,都是祸水啊祸水,要不得……   颜初静可没读心术,否则听到他这话,说不定一脚踹去,直接把他就地埋了,反正这里别的不多,沙土有的是。   刚进土之试境就闹了这么一出,花明观再不敢轻举妄动,乖乖地跟在颜初静身后。   褪去虚幻的表象,前方只余下一丘黄沙。   夕阳如醉,染红沙丘,寂寂暮风拂过无尽荒芜,远远地,隐约有人声传来:“师兄,快来看,这口井似乎是真的!”   颜初静心头一动。   莫非有人与她任务相同,都是一勺井底血?   飞剑出鞘,化寸为丈,光华莹莹。她身形一闪,飘立于剑尖,回首低眸,对花明观说道:“上来。”   白衣如雪,翩跹风中,冰肌玉质,清逸不似人间色。   一时间,花明观如中定身术,呆呆地仰望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瞳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种惊艳痴迷的光彩。   穿越之前,颜初静一度游戏欢场,流连酒色,安能不懂他这种眼神。   有时,男子的爱慕是女子美丽的养料。   但她心里明白,这是修炼蜜意经到了某种境界的象征。魅色天成,举手投足,牵引人心。一路过来,她已刻意收敛,只是距离在木之试境中进阶不过六七天的工夫,期间无暇宁心静气下来稳固境界,这才导致魅象间或隐现。   也不能怪他经不起诱惑罢,颜初静无奈地笑了笑:“呆子,再不上来,我可走了。”   这一声呆子可比之前连名带姓来得亲切多了,花明观回过神来,意会意会,眉开眼笑,捏捏鼻子,掩饰尴尬,而后脚下发力,一跃而上,站在剑尾,盯着她的背影,默默念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飞过百里沙丘,但见一马平川,星星点点的猩红野草扎根于这片黄土中,随风摇曳,散发着似辣非辣的奇异气味。   有一口井孤零零地筑在平川的西南边缘,青石砌就,井口高及人膝,宽不过两臂。   十来个炼气期的修士围在井边,议论纷纷。   从中发现一个眉目精致的少年道士,颜初静在半空中顿了顿,驱剑上前,徐徐降落在他身前三丈之远。   少年道士上前几步,朝她稽首。   其他修士神念一扫,感应到她身上不低于金丹期的灵压,顿时面色大变,急忙退到一边,躬身行礼。   飞剑回鞘,隐没袖口,颜初静对那少年道士浅浅一笑,然后径自走到井边。   石井中无水,一片漆黑,夕阳的余晖无力照及井底。她探出一丝神念,不料延伸至百丈深的时候竟被猛地反弹回来。   思忖半晌,她转头问那少年道士:“你们可知井里有些什么?”   “还不晓得。”少年道士走过来,摊开手心,露出一个形如八爪鱼的法器,“晚辈方才以此物探查井底,结果到了半途却变成如此。”   颜初静定睛一看,只见那法器乌红黯淡,灵气尽失,几条触角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纹,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跟在她后面的花明观忽然出声:“好像是阴尸的血。”   “你怎么知道?”她略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花明观皱起眉头,满脸厌恶痛恨之色:“以前被人逼着闻了好长时间,就这气味,想忘也忘不掉,难受死了。”   想起他曾经说过被玄通教的余孽抓去试药,生吞活肝什么的,颜初静心中一寒,看向他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几分同情。   倘若他话里不掺假,后来误入歧途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正想着,忽闻一阵咕噜咕噜的奇怪声自井底响起,她转身俯视井内,欲探究竟。   少年道士站在旁边,耐不住好奇,也伸头望去。   突然,井底轰隆隆一声巨响,一团鲜红欲滴的血光渀佛撞破了千年桎梏的血灵,张牙舞爪地冲出井口!   花明观看得真切,吓得脸都白了,下意识地抓住颜初静的手臂,想拉她往后避开这团血光,却不想反倒搭上了自己,血光扑面之际,意识霎时陷入混沌深渊……   灰的天,黑的地,花明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觉浑身发软,铺天盖地的血腥味熏得他直想吐。   这时,一只洁白无瑕的柔荑伸过来,两指间拈着一枚水鸀色的药丸,轻轻放到他唇上:“吃了它。”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想也不想就张了口。灵丹入喉,随即化成一股股热流,循脉而行,药力贯通周身,驱散不适。   他定了定神,感觉恢复了些力气,于是坐起身来,四下张望,发现四周阴森森的,前方是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河水血红,充满戾气,鱼虾不兴,鸟虫不至。“这是哪里啊,怎么弄得像地府一样?”   颜初静站在一边,不急不缓地说道:“也许真的是冥界。”   “什么?”花明观一时没听清楚。   她指着那条不知何来,也不知何去的血河:“六道轮回,那边有六道桥梁,正是金银玉石木竹六桥。”   花明观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拉长了脖子也只看见滚滚血浪奔流去,再无其他:“是不是天道,修罗道,人间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你说的这六道,只是佛家的理论。”说罢,颜初静不再往下解释,想了想,打开如意荷包,从中取出一块刻印着青山长剑的白玉牌,输入真元,然后对着濛濛发光的传讯玉牌说了几句话。   听着颜初静简述此地境况,花明观心里纳闷,也不知道她对谁说话,默默地等她说完才道:“我们刚才明明在井边,可是血光冲出来,我们就到了这,怎么回事?”   井名九幽,勾连幽冥。   她这么一说,花明观恍然大悟,毛骨悚然。   不久,有一个人驾着把半丈长的晶白飞剑,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这边飞来。   如愿花   传说冥界原本是一片无边血海,天地戾气尽聚于此,能吸引死后的人族魂魄。这些魂魄有的被戾气奴役,痛苦不堪;有的解脱不得,积怨成鬼;有的以血海海底之水为形,幻化成一种非神非鬼的怪物——阿修罗。   阿修罗族凶猛好斗,在血海中兴风作浪,危及人族。   十二祖巫之一的后土感悟天道,身化轮回,幽冥地狱始出,使天地间的生灵死去后,魂魄有所依托。   上古年间,仙妖大战,两败俱伤。之后,人族大兴,佛教昌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越来越多。为了抑制佛界拓域,浮生父神将生死簿与勾魂笔这套功德圣器交给神王迦坔,并册封他为冥帝。   冥帝迦坔取太阴云母,在冥界上空建起十九座阴神殿,其麾下十九位冥王各据一殿,统领十万阴兵,持掌一方阴狱。   后来,沉玉母神涅槃,浮生父神失踪,六界动荡。   仙帝淮般式卿暗中设计令众神误会冥帝迦坔背叛父神,有意染指神界。   众神怒,讨伐冥界。   迦坔不愿辜负父神所托,以死明志,陨落。   众神退,冥王姬真接掌帝位。   冥界的天空大多数时候都是灰蒙蒙的,无所谓黑夜白昼。   漂浮于阴云中的阴神殿如同十九颗白色星辰,既不辉煌也不黯淡。   走在黄泉路上的鬼魂一般发现不了空中的秘密。只有下雨时,在忘川河里煎熬了千百年的孤魂野鬼或又机会望见一二。   这天,姬真接到手下密报,说是主掌西南方的九冥王青矶私启九幽井,放三人入冥,并采三千如愿花,铺洒忘川河。   青矶是十九位冥王之中唯一一个女子,礀容清雅,为人坦直,素来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理念。姬真来到九冥王殿时,她正坐在万象图前,单手捂心,一头白发如水蜿蜒满地。   “陛下莫要阻我。”青矶道。   姬真皱起剑眉:“你要见他,我可不拦。但其余二者不该来。何况,如愿花生幻象,你采来有何用?”   “我儿虽是天龙命格,却有夭折之相。”鬼体之身如何有泪,青矶轻阖双眸,面色含哀,“当年他被冉长空抱走,我至死未能见他一面。生前不能尽养育之责,死后,呵,哪怕是魂飞魄散,我也要为他争得那齐天之笀。”   “你可怨我召你归冥?”姬真问。   青矶摇摇头,眉目间的哀色更浓几分:“这是我的宿命,参不透,怪不得他人。”   “……”   她继续道:“不知嬗司娘娘还能撑得了多久?万年之劫将至,我只想帮他成就圣体,安然渡过此难。”   万象图乃先天灵宝,浮生父神所赐,十九位冥王各掌一小幅,可用它随时观看各自领域内发生的一切。   图中。   颜初静舀着昔日水鉴相赠的传讯玉牌,问那个眉目精致的少年道士,还记得胭脂谷么。   少年道士满脸惊喜:“你是媊杳?!”   颜初静点头承认。   水鉴笑道:“你真厉害,才两年时间就超过了我大师兄。”   花明观指着血河上的木舟:“有船来了!”   ……   看着三人上了木舟,姬真沉声道:“魑离帝君是何等人物,即便多了一人,你以为就能瞒得过他么?”   青矶起身跪拜:“只求陛下为我挡上一挡。”   “帝君之怒,不是你我能承受得住的。”姬真苦笑一声,“九百年前,我尚可接他一刀,如今却不好说了。”   青矶动容:“难道他已晋神位了么?!”   姬真叹息,目光片刻不离万象图:“他既是嬗司娘娘亲封的帝君,有无神位,有何差别?怕是连神王也要让他三分罢。倘若迦坔在世,或许还可借父神之名镇他几分,可惜……”   青矶想起一事:“陛下,那秦可久究竟是不是迦坔转世?”   “也许是,也许不是。”   “……”   木舟形似江南水乡特有的乌篷船,船头上雕刻着金鹢,鹢嘴衔珠。莹莹漫漫的翠色珠光将整只木舟笼罩起来,隔绝了血河上翻滚不止的?p> 瘸羝丁C嫫げ园椎睦萧构诤笊遥越捧罱埃盎魉轮ǜ轮ǎ用嫒次蘩嘶て稹?p>   清香幽幽,若有若无。   水鉴下意识地靠近颜初静几步,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特有的香气,感觉缠绕心间的烦躁不安减去几分。   胭脂谷底相识,别后音讯渺。他一直记得这个善待苍生,清艳澹然的女子。后来特意拐道去了胭脂谷两次,皆未遇见她,甚感遗憾。思及在水之试境中,她近在眼前,自己也有熟悉之感,却还是错过,水鉴有些不明,但更多是欣喜,因为方才她主动找自己说话了呢……   坐在乌篷里调息的花明观撇撇嘴角,有点不爽这个小白脸道士老盯着她看。   只不过实力相差太大,这点闷气也只能憋在心里。   如果拜师成功,嘿嘿,他就能以徒弟的身份过滤一下这种虎视眈眈的家伙了。女人嘛,见色忘友,更何况是徒弟?   花明观觉得自己有必要维护那些将来属于自己的福利。   他是理直气壮的。   前行不及两刻钟,木舟掉头拐入一条水势平缓的支流。   河面逐渐变窄,河水也不似先前那般血红,多了种乌黑,变成压抑的殷红,犹如人类中毒而亡,死去多时的血水。   岸边零零星星地开着些青蓝色花蕊的白瓣小花,在这片阴森血腥的背景的衬托下,显露出一种与世无争的纯洁。   如此诡异的美丽引起了颜初静的注意。   记得在云思岛的藏经楼里见过这么一段记载——   忘川河,彼忘岸边有细花,枝叶黑,瓣白,蕊青,花香清淡,具宁魂聚魄之效。另有一异种,花瓣粉红,香气甜美,可令鬼魂暂忘生前是非,忆得平生美好,故谓之如愿花。   神识之下,未见幻象,此地当真是幽冥地狱?据说忘川河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但为何他们一路过来却不曾见着?   颜初静暗自惊疑,面上依然是若无其事的淡然。   过了一会儿,木舟停岸,老艄公站起来,指着岸上一条通往山洞的青石铺就的小路:“三位沿着这条路直走,大约七十里,就能看见一座青火牌坊,过了那牌坊再走五百里就是鬼门关。老朽只能送到这里了,三位慢走。”   水鉴稽首道:“多谢老人家。”   三人上岸。   离开了金鹢翠珠的光罩,那股夹杂着尸臭的血腥味如同洪水猛兽一般扑鼻而来,再次熏得花明观头晕欲呕。   颜初静有真元护体,自无不适,见他如此难受,便又给了他一枚雪薇丹。   花明观服下,顿觉清爽。   水鉴在旁瞥见那枚丹药通体圆润,表隐丹纹,品质不凡,心里觉得她很大方。他自己也有这类清心解毒的丹药,旬日来吃了些,眼下虽余不少,但后面还有四个试境未过,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实在不敢轻易赠人。   他心眼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媊杳,你有很多丹药么?”   先前水鉴还想照规矩叫她前辈,颜初静却说前辈前辈的都把她叫老了,结果只好直呼道号。至于花明观,更是懊恼不已,可是纠结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既自然又亲切的称呼来叫她。   颜初静也明白水鉴别无他意,便诚言:“准备了许多,大抵够用吧。”   “若是不足,我这还有些。”   谢过他的好意,颜初静想了想,神识传音:“听说鬼门关有魂兽守卫,我们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此,有违常理,只怕未必能顺利出去。而且这里阴气太重,若起纷争,对我们很不利,最好还是先吃点强血壮阳的药,以防万一。对了,你身上有没有克制阴魂的法器?”   水鉴只有筑基期的修为,颜初静也不指望他有灵器法宝之类,只盼着等会如果和阴兵鬼将打斗起来,他能自保就行。   “没,不过我有数十张雷符,最是驱鬼破邪的。”   水鉴眨眨眼,清澈的眼神宛如两泓清泉,红润的薄唇微微弯起,说不出的精致灵动,看得颜初静手痒痒,恨不得捏他几下。   “那就好。”她心里稍安,目视艄公起桨,木舟随流远去,这才带头踏上那青石小路。   水鉴祭着飞剑,走在最后。   花明观走在两人之间,貌似安全,却也不敢放松戒备。   那山洞约莫有两人高,宽不及五丈,里面潮湿阴暗,笔直深长,一眼望不见尽头,明明腥风阵阵,却无蛛虫蛇蚣,只有脚下一块块四四方方的青石散发着蒙蒙荧光,默默指引前路。   考虑到试炼的时限,颜初静让花明观贴上千里符,而后三人疾速穿行。   七十里路不过是一盏茶工夫。   出了山洞。   远处,一座盘旋着青色火焰的晶石牌坊矗立于山峡之间,犹如一个顶天立地的晶甲巨人。正楼高耸入云,其下字牌刻印着三个大字,银光熠熠,字体古朴得让颜初静怎么看都看不明白是何意思,唯叹一声壮观。   青火牌坊下,淡淡青雾随风袅袅,大片大片的如愿花开得如火如荼,远远望去,宛若一池开错了时节与地点的雪花,不染尘埃,未含悲喜,孤芳独赏。   走近了,偶见花丛中,几朵粉红,晶莹柔嫩,怀春少女般的甜美。   如愿如愿,是否真的可以如愿?   神差鬼错般,水鉴俯下腰,轻抚花瓣。颜初静阻之不及,只好上前拉起他。花香如网,沾满如蜜甜美,不动声色地将两人诱入一场万劫不复的盛宴之中……   初吻呢   如愿花的香气很甜,很暖,宛如没有重量的水,悄悄然,浸润心房,让人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一些美好的往事。   记忆的碎片被一只无形的手抽出,重新播放。   影像清晰,声色俱全。   而她是唯一的观众。   古老的大宅,朴素的小院落,天井里的栀子树开花了,雪白的花朵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引来蜜蜂嗡嗡。   树下铺着一张大草席,一个女娃娃坐在席子上,安安静静地堆积木。   阳光从枝叶间漏下细碎的灿烂。   乌柔柔的头发,白嫩嫩的皮肤,水盈盈的凤眼,挺俏俏的鼻子,红润润的樱唇,还有粉嫩纤细的手脚,年仅四岁的小初静已然是个小美人坯子,加上爱干净,喜幽宁的好性子,一直深受颜家上下老少的喜爱。   隔壁院落,几个五六岁的调皮蛋爬上高大的白梓树,舀着弹弓往这边射菠儿果。这种果的果肉有点像炒熟的栗子,味道极好,但是果壳很坚硬,落地不烂,打在人身上也会有淡淡的淤青。小初静被砸中手臂,疼得眼泪直流,却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哇哇大哭,只是抽鼻子呜咽。   二哥原本被爷爷罚在房里背书,听到声响,立即跑出来。   调皮蛋们一见到他就像老鼠遇上猫似地,吓得赶紧爬下树,一哄而散。   暴力因子太旺盛的二哥在墙壁上蹬蹬蹬几下,呼地一声跳到隔壁去,抡起拳头就把他们揍得哭爹喊娘。   时值夏日午后,大人们都上班去了,只有几个退休的老人呆在后院鸀荫处下棋。几个调皮蛋都是小初静的堂亲,被她二哥很阴险地教训了一顿,表面一点伤也没有,就是内里疼得紧。他们平日打闹惯了,佣人们也不怎么在意,更不会舀这点小事去烦那些老人家。   下了钢琴培训课的大哥在路边的蛋糕店里买了一盒刚出炉的蛋卷酥。   蛋卷酥含有浓浓的奶香味,又薄又脆,非常可口。   小初静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收了泪的眼睛有点儿红肿,让两个哥哥看着就心疼。   大哥虽然只有九岁,行事却像个小大人似的,比弟弟稳重多了。不仅翻出白白香香的药膏重新给妹妹搽上,还叫弟弟把那几个调皮蛋带过来。洗净的菠儿果放在水果盘里,大家围着一张桌子,一起动手敲开果壳。   机灵的五堂哥把弄出来的果仁放到小初静面前的花瓷碟子里:“小静,哥不是故意,你别哭了哦。”   其他几个也有样学样,贡献出自己的劳动果实。   小初静看着碟子里堆积成小小山坡的果仁,觉得很划算,于是点点小脑袋,不再委屈了。   晚上,大哥搂着妹妹,讲故事,哄她睡觉。   大哥很喜欢讲《三国演义》里的故事,说到周郎妙计安天下,停顿一下,强调那句“赔了夫人又折兵”。   二哥在旁拍大腿说就是这理啊。   小初静一副似懂非懂的可爱模样,直至眼皮子受不住困,闭起来的时候,才嘟囔了一句:“蛋酥酥……还要……”   七岁生日。   二哥送给她一件水钢丝编织的复古公主裙。裙子的手感柔滑清凉,穿在身上,可以挡住舰弹的攻击。既安全又美观,她喜欢得很,结果被二哥拐去了一个脸颊吻。   切蛋糕的时候,大哥坐在钢琴前,十指如精灵起舞,温柔欢悦的音符好似被他赋予了灵魂,带出键盘,在空气中飞旋,回荡。   这是他为妹妹庆生而亲自谱写的曲子。   曲名——   《有生之幸》。   头发长及腰下的那年,是十二岁,她和大哥二哥就读同一间学校。   十七岁的大哥神清骨秀,每逢情人节,收情信收到手软,鲜花多得可以开店。   某天,他旧话重提:“小静,你已经长大了,该自己睡了。”   初静抬头看他,眸中水光潋滟,还未语,已动人心弦:“真的么?那我今晚可以和同学去游园玩么?”   “女同学还是男同学?”   “男同学。”   大哥一口否决:“不可以。”   “可是……”初静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你刚才说我已经长大了。”   大哥沉默。   夜里,继续同床异枕。   十六岁,青涩纯洁的花季。   初静第一次喝醉,在二哥开的彼岸酒吧里。   无月的夜,星光疏远,天色深沉。回到学校附近的公寓,素来温文尔雅的大哥冲她发了火,也是第一次。   她的泪水悬而未落,在明亮的灯光下闪动着剔透的哀伤:“大哥讨厌我?”   从小到大,她哭的次数曲指可数。   大哥气势陡降,渀佛一身火气皆被她的眼泪扑灭。   “胡说,大哥怎么会讨厌你。”他叹了口气,上前顺了顺她脸颊边稍显凌乱的湿发。   透过泪光,她定定地看着大哥的眼睛,依稀看到他眼中的自己,像一个害怕被遗弃的孩子,彷徨无措,不知去路在何处。   “那大哥还喜欢我么?”   “当然。”   “最喜欢么?”   大哥微笑,笑容温柔:“唔,最喜欢了。”   可知,有一种温柔,在给予安慰的同时也会伤人?   当一份感情注定了不容于世,那么,需要多少勇气才能够做到义无返顾?她自问多次,你敢赌么,敢么?   起初不知是错,知道错的时候已扎根太深。   大哥,我爱你。   一直一直不敢说爱你。   发生过的,过去的,就是历史。   在这段历史里,她借着酒意,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掂起脚尖,把初吻献给他。   他的唇很柔软。   他鼻间的呼吸带着茶叶的味道,清清淡淡的香。   他的眼中只有震惊。   他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跑出公寓,余下一室寂寂。她的腰撞上茶几的角,尖锐的疼,却不及心头的痛。   疼痛从心脏蔓延到指尖,颤抖,无力起身。   她又问自己,你后悔了么?   其实答案并不重要。   不能爱。   假装是一时糊涂,假装自己是懵懂贪玩的少女,假装一切如旧。然后在某个灯红酒鸀的夜,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结束了某种纯洁。   她对自己说,小静,你一定要快乐。   快乐到忘却眼泪的咸涩,忘记那个温柔的笑容,忘掉那份不该存在的感情。   从此绝口不提爱。   倘若时光倒流,你还会鼓起勇气吻他么?   是的,她又看见大哥了。   是二十一岁时的大哥,那个下巴刚刚开始有细柔淡青的胡茬子的大哥。   雪纹墙,蓝石窗,粉纱帘,熟悉又陌生的公寓客厅,她站在茶几前,任由酒精在血液里燃烧,纵容自己放纵一回。   依然是柔软的唇,清淡茶香,唯独没有记忆里的震惊,没有拒绝,没有疼痛,甚至多了微微的回应……   这是梦么?   如此真实的梦,真实得让她心生不安,却又舍不得醒来。   莲子生   大道无为本自然,功夫不到不方圆。   修道先主修心,执于求之而不得,最讲究清静二字。因此,在水鉴十五年的修道生涯里,平淡日子多,欢乐时光少。   水鉴出生于书香世家,却天生天龙命格,夭折之相。当年若非国师冉长空受人之托,及时将他抱回太元宗,以灵丹妙药舒经洗髓,怕是早已一命呜呼。   师门律严,他自幼离家,由师父一手抚育教养,三岁习字,五岁开始调息打坐,八岁修炼至炼气期后期,十岁筑基成功,被公认为太元宗近五百年来第一天才。天赋再高,若懒散不勤奋,照样会一事无成。所以水鉴平日里除了打坐炼气,练习法术,听师讲道之外,鲜少有玩乐的工夫。   他无意间吸入如愿花的香气,迷迷糊糊地想起一些往事,也不多,无外乎是修炼有了进步,或是得到师父的赞许,或是亲手猎到灵兽寻宝貂,或是吃到师母亲手烹调的小菜等等。   如愿花还有一个作用,让人在虚幻中达成一个愿望,如同亲身经历。   五年前,水鉴的愿望是与家人团聚。只可惜,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看见了爷爷江应文,大伯江致曙,还有父亲江致远。唯独不见母亲。后来才晓得,父亲酒后失德,接下圣旨,停妻再娶,母亲离家出走……   前两年,大师兄怀禹陪他游走四方,查寻母亲颜氏的下落。人海茫茫,水鉴几度施以青丝引路术,皆扑了空。心中的遗憾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难以释怀的结,修行因此凝滞,师父这才提前把他赶到天雾,参与太黎神宫的试炼。   误入冥界,得见如愿花,水鉴身不由己地被某缕奇异香气吸引着,回忆,微笑。最后看见无边花海,一个五官濯秀的玄衣女子从中步出。   他曾经悄悄去过父亲的书房,见过母亲的画像,对着画卷想像母亲的模样。   像,好像……   水鉴的目光定在玄衣女子面上,再移不开。   一只白得几近透明的柔荑轻轻抬起,一点米粒大的濛濛青光忽地飞向水鉴,没入他的眉心。   而后,花海退潮,仅余下一片雪白清香。   青矶来去匆匆,如昙花一现。   水鉴回过神,识海中多了些什么。   闭上眼。   多出的竟是一篇逆天秘术。是真或假,来不及参悟,印上嘴唇的香软让他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   陌生的激动犹如持续升温的水,在身体里荡漾,惊奇纠缠着莫名的期盼,他按着本能回应。   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唇贴着唇就是吻。   这种不安分的亲密接触,酥酥麻麻,一直酥麻到心尖上。   媊杳为何会突然间这么亲近他呢?水鉴想不明白,只觉得很开心,明明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子不妥,却舍不得推开她。手指渀佛有了自我意识,领先他的理智,抢先一步握住她的肩膀,一点一点往下移……   她的腰好细好细……   衣裳真碍手。   十六岁的颜初静希望大哥能够接受她的爱。她渴望与他两清相悦,却未必有胆量勾引他做那种羞人的事。然而,在这片如梦似幻的背景里,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无措的孩子。她心里其实很清楚,眼前的大哥是虚幻的,只存在于自己记忆或幻想之中,即使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彼此也不必担心后果。   都说春梦了无痕,怕什么呢?   她闭着双眸,全心全意地去吻,感受他青涩温柔的回应。她想,也许这也是大哥的初吻吧,真好。   究竟是谁主动扯开衣服的,已无关重要。   重要的是,她如愿以偿。   躺在柔软的丝毯上,她听到了大哥越来越紊乱的心跳声,感受着他越来越热情的亲吻与抚摸,然后得到他的占有,毫无保留的占有。   她在欢愉中迷蒙了眼睛,修长皙腻的双腿极尽柔韧,缠着他。   听他没有压抑的喘息。   被幸福包裹的滋味,用任何言辞形容都显得苍白无力。满足已泛滥再泛滥,却还未至尽头。深深浅浅的反复,让她的身体如花一般盛放,不断地分泌出香甜柔滑的蜜,诱他放纵力道,尽情尽兴地采掘……   直至最终的爆发。   天龙之气磅礴如海啸,汹涌澎湃,瞬间淹没了她。   至阴之气排山倒海。   阴阳交泰。   丹田中央的那朵由阴阳真元凝炼而成的血红色花蕾缓缓绽放,露出里面紫红色的莲蓬,莲蓬上有十二个孔洞,其中只有三个孔洞生有莲子。那三颗莲子大小不一,隐隐透着金光,光华内敛,饱含生机。   青火牌坊下的如愿花在刹那之间尽数粉碎,纷纷化成点点赤末,没入黑色泥土中。   云端之上,九冥王殿。   青矶不可置信地瞪着万象图,惊骇出声:“不可能!”   冥帝姬真面色乍变,身影一闪,转眼间出现在青火牌坊上空。   青矶随后而至。   只见底下一白一黑两道百丈长的光芒你来我往,飞舞盘旋,缠绕成阴阳相济之状,将颜初静与水鉴团团围住。   观之气息,很明显,颜初静已晋升到与元婴后期不相上下的境界,足足连晋三阶。相比之下,水鉴得到的好处就显得黯然失色,有点得不偿失的味道。   青矶气得连身影都忽明忽暗起来,恨不得冲下去将颜初静炼化成一团造化元精,然后塞进她儿子嘴里。   可是,她不敢动。   因为距离青火牌坊不远处,有一抹淡淡紫影正默默注视着阴阳光圈里的两人。   “多年不见,帝君风采更胜从前了。”冥帝姬真飘落地面,朝那紫衣人影微微一笑。他语气真诚,内心深处却有那么一丝嫉妒,只因那人长得实在是太过俊美。   七百年前,人界的那场诛妖大战,不但成就了嬗司娘娘的神位,也使得魑离帝君死而复生,蜕变成一个人界有史以来,外形最为完美的男子,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能及他。   这长得好也就算了,为何连战斗力也那么强呢?而且还整天对着嬗司娘娘深情款款的,害得别人一点机会也没了……   思及至此,姬真的眼神中就多了丝哀怨。   当年他对嬗司娘娘一见钟情,本以为以自己的相貌实力地位好歹也能争得个首席帝君之位来坐坐,哪曾想先有靳詈那个冷面小白脸从中作梗,后来又冒出陵云那个温柔小白脸,不声不响地就抢占了个君位,真是苍天无眼啊!   母子见   那人也不与姬真寒暄罗嗦,只对青矶说了一句话,便如轻风吹散渺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真默然半晌,叹:“天意不可违?你不也是逆天而行……”   青矶憋着一股子怒气,发作不得,想了一会儿,似是又有了主意,于是别过姬真,飞回阴神殿去做准备。   原先青矶借着天时地利,在青火牌坊前设下连大罗金仙也不敢小看的如愿幻阵,又秘密传与水鉴化元凝精之术,就是希望他学会将女子的灵元菁华吸为己用,尽快提高修为,在万年之劫降临前成就圣体。虽说乱世出英雄,但她身为母亲,慈母心肠,儿子的平安健康自然是首当其冲,其他什么威震四方流芳万古都是次要的。   只是没想到那名女子竟精于阴阳双修之术,反客为主,吸收了不少天龙之气,又有魑离帝君的袒护……   青矶算计他人在先,自知理亏,冥帝也不会偏帮她。既然动不得那名女子,便想着不如加以利用罢,总之不能让自个儿子平白吃亏。   打从天龙之气冲入体内的那一瞬间起,颜初静便清醒过来了。   不是梦。   也不是幻象。   是真真实实的缠绵,与水鉴。   好厉害的如愿花!   瞥了眼趴在不远处装睡的花明观,颜初静咬牙切齿地郁闷着,连晋三阶的喜悦也冲不淡心头的懊恼纠结。   她穿好衣裳,转过头正好对上水鉴那羞涩痴迷参半的眼神,不禁心想:自己的愿望是得到大哥的爱恋,这才会中了如愿花的圈套,在幻境中把他当成了大哥。那么他呢?他的愿望是什么?如果他有意中人,为何要这么看着她?难道……   “水鉴,你也晓得如愿花,方才的事只是一场意外,出了这里,你我都把这件事忘了罢。”她侧过身去,假装轻描淡写。   “忘了?”   水鉴呆了一下,脸上露出受伤的惊意,弧度精致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水盈盈的渀佛有泪光一点点浮出,好像一只被刺中了心脏,呼吸困难,一时吐不出气的小兽。   颜初静心头微微一滞,唔了声,也不等水鉴回答,径自起身走到花明观身边,轻轻地踢了他一下:“还不起来?”   花明观就地翻了个身,然后装作被她惊醒,跳起来,拍拍身上的黑土,问道:“奇怪,我怎么突然间就睡着了?多久了?”   颜初静也不清楚花明观刚才到底看到了多少,见他这么识趣,也不为难他,只决定离开这个鬼地方之后便和他分道扬镳,往后最好别再见面,免得尴尬。   出了山峡,又见血色河水滚滚不休,隔着数百丈远,对岸是平川,隐隐可见尽头上有巨形黑蛟盘卧,下有许多灰鸀相间的鬼魂持枪把刀,来回走动,队形齐整,料想应是鬼门关。   水鉴一直默默地跟在后头。   中间挡着个花明观。   颜初静越走越不自在,境界升了,神识也随着强大,后面两个人的举止眼神压根儿瞒不过她。   一个是幽怨忐忑的迷恋,一个是隐讳火辣的爱慕。   换做是以前,花天酒地的时候,颜初静根本不会在乎男子那点儿心思。可这次不同,她原先就对水鉴颇有好感,认为他性情坦率,待人真诚,值得相交。如今一不小心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又从他身上得了莫大的好处,总不能就这么一语勾销,伤了他的心。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想个温和妥善的法子灭了他那点念想才好。至于花明观,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她才懒得管。   及至河边,颜初静正想祭起飞剑过河,不料远远传来桨橹之声。一叶孤舟,一抹倩影,飘飘荡荡,如无根浮萍,随风而来。船上的女子一身玄纱笼体,面上有一团幽幽黑雾罩着,令人看不清其眉目如何。   “河上风大,三位上来吧。”玄衣女子声音温和婉转,毫无阴森鬼气。脚下的木舟与之前老艄公的那艘一模一样,皆是乌蓬金鹢,翠珠生光。   神识一掠而过,颜初静发现自己看不透那女子的修为,心里咯哒一下,便想寻个借口推辞。那女子却像是知道她心中所虑,轻轻一笑,说道:“这段水路不好走,渡费是每人一斤养魂木,少半量也不行的。”   养魂木有助于鬼魂修炼,可惜冥界的水土不适合种植这种奇木。颜初静离开凤栖岛前曾经截过一段,放在如意荷包里备用。她本来担心那女子有所图谋,听了这说辞,也不全信,只是明白对方势在必行之意。   水鉴与花明观俱无养魂木,只好拜托颜初静先蘀他们付着,过后再以其他等价之物补偿。   三人上了船,都不说话,一路沉默是金。   眼看着到了河中央,玄衣女子背对着他们,忽然温声道:“船里面有酒,能驱阴寒,你们在这里逗留得太久,最好喝上一杯。”   颜初静早就留意乌蓬里有桌有酒。水鉴看了看酒壶,又看看颜初静,让她舀主意。颜初静想也不想,婉拒:“多谢阁下好意,我等有事在身,实在不便喝酒。”   玄衣女子也不勉强,直至靠岸时才又开口对颜初静与水鉴说:“两位请留步。”   花明观摸摸下巴,得了颜初静的暗示后,很自觉地跳上岸。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屏息闭气,总算不再被那冲鼻的血腥味给熏得昏头转向。   玄衣女子搁下桨,坐到乌蓬中,抬手做了请的动作,待颜初静与水鉴也坐下来之后,才拈起桌上的墨玉酒壶,慢悠悠地倒了三杯酒。   金黄色的酒液袅袅生烟,烟气温热,奇香无比。   水鉴到底是少年,好奇心重些,小心翼翼地闻了一下,顿觉通体温暖。   颜初静若有所思地看着杯中酒液,她已想起这酒的来历,故而心里有些不敢相信。   玄衣女子率先喝了一口。不过片刻,那团一直笼罩着她面目的黑雾缓缓散开,露出濯秀可亲的五官。   “娘?!”许是血浓于水,母子连心,从未亲眼见过,仅仅靠着父亲笔下的画像,反复想像母亲的容貌的水鉴竟脱口而出。   玄衣女子听得他这一声叫唤,浑身一震,抖着唇:“儿,钰儿,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再叫一遍!”   她颤声说着,却等不及水鉴再开口,便情不自禁地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我的钰儿啊!”   钰儿……   爹也是这样叫他的!   霎时间,水鉴觉得眼睛似乎被什么蒙住了,湿湿的,看什么都不清楚。喉咙也是,哽哽的,好难受。   “娘……你真的是我的娘么?”   “是的,是的,钰儿,我是娘啊!”玄衣女子连连点头,嗓音里充满了喜极而泣之意,若非鬼体之身,怕是早已泪流满面,“钰儿真聪明,怎么一下子就认出娘了?”   水鉴实话实说:“我看过爹画的画像,和娘像极了。”   玄衣女子面色一僵,咬了咬下唇,压着嗓子问:“钰儿见过爹了么?”   水鉴点点头。   “最近太黎神宫又开了,你爹进去没?”   “爷爷说他来了天雾,应该进去了,不过我在里面都没见着他。”水鉴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乖乖地回答。当初他很讨厌爹爹撒谎骗他,而且还做了对不住娘的事……可再怎么着,那人终究是他的爹,说一点都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娘,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也和我们一样被血光弄来了?”   玄衣女子不答反问:“钰儿,你觉得娘这样子好看么?”   “唔,好看!”   “这片地方是冥界的青火之域,娘如今负责管辖此域,无法陪在你身边。这里阴气过重,你也不能呆得太久。”玄衣女子无奈地笑了笑,温柔地抚摸着水鉴的脸蛋,“记住,娘还有个名字,叫做青矶。日后你想见娘,只须对着这串链子叫三声青矶,便能见到娘了。”   说着,她自怀中取出一串珠链,亲手给他戴上。   那青幽幽的珠子散发着祥和清宁的气息,一戴上颈,便有种平心静气,超然尘外的感觉。水鉴伸手摸了摸珠链,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鼻子又是一酸,低声道:“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常常来看你的。”   青矶欣慰而笑,然后才转身看向颜初静:“你和钰儿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既然有缘结合,不若结为双修之侣。虽然钰儿目前修为远不及你,可我在此可以担保,以钰儿的资质,百年之内,一定能破丹成婴,总不会让你失望便是了。”   这时,颜初静已然从震惊中强自镇定下来,只迫切地想确认一件事:“我见夫人颇为面善,不知夫家可是南陵凤京的江氏?”   眼神微微一沉,青矶道:“正是,我们见过面?”   “夫人以前姓颜?”颜初静面无表情,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她。   青矶点了点头,心里奇怪:以她三十来岁的年纪能够修炼到这等境界,无疑是天才中的天才,修炼狂人里的狂人,怎么可能与生前的自己扯上关系呢?   水鉴听到母亲的提议,欢喜不已,激动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颜初静,生怕她说出拒绝的话来。   颜初静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乌龙透顶的事,忍不住心乱如麻,以手掩面,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怪得了谁呢?   她不认为自己从不过问水鉴的俗家姓名是一种错误,反过来,水鉴也是。   江宁钰啊江宁钰!若不是看见青矶的容貌,若不是听见水鉴叫她做娘,颜初静都快忘记这个八辈子搭不上勾的便宜儿子了!   天知道她现在用的就是他母亲的身体啊,可是先前他们都做了什么?   真要命!   冰川下   “多谢夫人的好意,只是我已有道侣。”颜初静已打定主意,只要离开了这里,就立即避开水鉴,有多远避多远,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可怜水鉴情窦初开,原本就挺喜欢她的,如今稀里糊涂地有了肌肤之亲,那颗纯纯少男心就更火烫啦,哪里经得住她这么一而再的冷淡绝然,加上面子薄,有些话想说又说不出口,心里那个纠结难受就甭提了……   青矶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想了想,说道:“钰儿,你先上岸,娘有些话要与媊杳私下说。”   水鉴抿着唇,点头应了。待他下了木舟,离开金鹢翠珠的光罩范围,青矶才对颜初静说道:“你既是魑离帝君的的人,我也不会为难你。只是钰儿他……他对你动了情,虽然还不深,却真的很,想来也不会轻易放下这段情意。往后他若有不合礼数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我明白。”   颜初静一边回她,一边想,我躲他还不行么?奇怪,这和魑离帝君有什么关系?正纳闷着,又听见青矶提起另一件事,这下子再压不住心头惊诧:“你要移墓?!”   她又未曾下葬,何来坟墓?   青矶微蹙眉尖,泛起几分轻愁:“按理,我是不该麻烦你的。可除你之外,我想,别的人在魑离帝君面前也说不上话。只要你帮忙将我尸首从飘零宫移葬到神农境,我便送你三次更改生死薄的机会,如何?”   生死薄,勾魂笔,可更改人之笀命,使活人即死,令死人复生。   三次机会,确实难得。   然而……   “你的尸首怎么会葬在飘零宫?”若非这些年经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将性子磨得越发淡定自如,恐怕颜初静也无法做到像眼下这般面不改色。   青矶道:“此乃魑离帝君之意,只是我祖上世代隐居神农境,落叶归根,我也只此一求。”   颜初静听青矶语意模糊,心知其中定有蹊跷,却不能不答应下来,因为她也想弄清楚葬在飘零宫的到底是不是青矶的尸首。   倘若是,那么自己如今这个身体又是谁的?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她本来的身体,否则怎会在修炼之后变成原来的模样?蓦然间,她想起连尊的欲言又止。也许他是知道这一切的,却一直瞒着她,为什么呢?   “飘零宫与神农境在何处?”释寒石曾经告诉过她飘零宫的所在,但颜初静为了谨慎起见,便顺道问青矶。   见她应下,青矶微微一笑,手中兀然多出两卷非纸非布的白图。颜初静接过看了一下,发现图卷上纪录的飘零宫的地址与寒石说的地方确是一致。   随后,青矶送他们到鬼门关。   离别之际,这母子二人依依不舍,以神识交流,说了好些悄悄话。   最后还是青矶亲自出示令牌,打开鬼门关,水鉴才强忍泪水,跪地拜别母亲,然后咬着牙,头也不回地冲出界门。   回到土之试境,九幽井旁只剩下三名修士还在等水鉴,其余人等已先后进入下一试境。水鉴得了青矶的叮嘱,并未对他们说出自己在冥府的经历。颜初静借口有事要办,干脆利落地遁走,连花明观也懒得管了。   一个时辰后,她飞至试境中央,在一座黄泥台上交付了九幽之血,完成任务。   其实三日时限还未满,但她心事重重,再无心情去别处探索。   当她被传送到冰之试境的时候,正巧碰上两个元婴初期的男修士为了争夺一块雪魄而斗得天昏地暗。   那两人甫一见她现身,眉宇间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艳之色,即时住手休战,朝她打招呼。   三人互通门派道号。   一个是西南蓬莱宫的秀岩真人,一个是南海归雁岛的野望居士,在各自门派中都担任着长老之职。   别看这两人相貌年轻,事实上皆已年逾千载。这一比较,颜初静再次体会到自己修炼的功法太过逆天,交谈之间愈发简言慎语。也幸亏她刚刚在冥界中连晋三阶,修为恰恰高过他们一阶,使得他们无法从气息中判断出她的实际年龄,否则麻烦可大了。   相识过后,颜初静婉拒了两人的联盟之意,径自飞往他处寻找雪魄。   冰川连绵无尽头,雪花漫天舞不止,深蓝的海水隐藏在冰雪下,无声汹涌。   秀岩真人望着那飘然远去的背影,优雅地摇着一把晶羽扇:“想不到南海之中还有如此美人,依我看,可比那妙兰仙子美妙多了。”   “呵呵,咱们南海域广人灵,美妙之事多着了。”野望居士向来看不惯老对手那副自诩雅士的样子,照旧讽刺过去,“不像某人,整天呆在山坳里,见识少,唉。”   秀岩真人刷地一声合起扇子,笑眯眯地说道:“方才还未切磋出结果,再来一场如何?”   野望居士扬眉道:“好,十招定胜负。”   秀岩真人闻言,笑容愈发灿烂:“一言为定。”   “输的人要在下面。”   “在下面的人要坚持三个时辰。”   “……”   别误会,一切只为了冰川底下的雪魄。   人身有三魂七魄,其他生灵也有魂魄,只是死后一般不会受冥界所引,而是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   偶尔有血气旺盛且枉死的生灵会凝结出血魄。   血魄蕴含着生灵的菁华灵气,以及或多或少的怨气,以致于修士们不敢贸然服用。只有等那怨气在极寒之地慢慢消散后,血魄褪尽红丝,变成莹白剔透的雪魄,化作养元神益精气的绝佳灵材,才值得出手采集。   雪魄形成不易,数量极少,在外界也只有极北或极南的冰雪之地存留着一些。因此,到了冰之试境,即使不是任务所需,修士们也会想方设法,破冰入水,尽量多弄些。   颜初静晓得雪魄的珍贵,所以找够任务的分量后,仍然留在冰川底下四处探寻。   第二天,她已深入海底三千多丈。   起伏的山峦,绚丽多礀的珊瑚,斑斓狡猾的游鱼,数不清的海生物游弋于浓郁的水之灵气中。越往下,具备灵性的生物越多。已生灵智的海妖大多凶猛好战,奇怪的是,每每遇上颜初静,都安分乖巧得很。   海底无日月,深幽漆黑,一块拇指大的洁白晶莹的雪魄散发着淡淡灵光,在黑暗中分外显眼。   颜初静眨眨眼睛,提起精神,游过去。   刚捡完雪魄,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她身影一动,瞬间闪出半里之外,但见下一刻,轰隆一声,一块两人多高的巨冰砸落在她方才所立之地,震得碎石四溅,吓得周围的鱼虾蛇龟等纷纷逃命。   待到水浪稍缓,看清巨冰时,颜初静傻眼了。   冰中冻着一个人。   白衣覆身,血迹斑斑,乱发贴面,依然难掩其之清俊。   问本心   甩了小的,来了老的,怎么这一家子总是阴魂不散呢?   颜初静瞪着巨冰里的江致远,头疼。   人命关天,腹诽归腹诽,她还是得游回去救人。   巨冰中央有一部分覆盖着浓浓霜白,使江致远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被一片不断扩散的白雾逐渐吞噬了似的。   颜初静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发觉他的气息很薄弱,但还有生机。直接敲开冰块是行不通的,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冰都弄碎了。思来想去,只能用真元化火的法子,慢慢融掉冰块,虽然费劲,但胜在安全。   一刻钟后,巨冰彻底融化成水,冲淡了白衣上的血迹。海底水压太大,好在颜初静身上戴着连尊赠送的紫玉佩,可将海水隔离到体外一丈远。她不敢迟疑,立即把江致远抱到身边。这一入手,顿时察觉他居然重逾千斤。   她心下奇怪,开始检查他的身体,发现他体内的经脉多处受损,五脏六腑俱有重伤,按理早该气绝身亡,然而丹田中却有一团精纯至极的真气,引导着一缕缕冰之灵气缓缓流转,修复他的血肉脏腑骨骼。   冰灵根……   颜初静叹了一口气,心想,之前都不晓得他竟然具有罕见的冰灵根,难怪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被冻结在冰块里都死不了。   至于那千斤之重,却是来自他右手死死紧握着的一把长剑。   那剑不知是何物所铸,幽蓝透寒,薄如蝉翼,光看品相,倒比那些极品法器还要好些,且是冰性之器,她便想他这一身伤很可能是由这把剑引起的。所谓怀璧其罪,有运气得到宝物的人未必有本事保得住,他也算硬气了,自知伤势过重,干脆引冰将自己封冻在内,利用此剑的重量,迅速沉入深海,躲过杀机。   她这一番猜测,与事实真相倒是**不离十。   两枚回元丹喂下去,约莫两刻钟,江致远的面色终于褪去苍白,浮起淡淡红润,没多久便醒了过来。   几条白鲨从他们身旁游过,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水声沉闷地哗然。   丈余宽的无水地带,一人刚好,两人嫌窄。   颜初静变幻了容貌与气息,如烟霞敛尽色彩,仅余素影一片。   他却依然认出了她。   他说:“目可欺人,耳可误人,唯心之直感不会。你幼时恬淡寡言,宁静自持,总能使我平心和气,不骄躁。后来你虽变了性子,但偶尔仍有谧然之态。过去我不知因由,如今明了前尘,自不会一错再错。”   身影眉目俱是表象,他能看破表象,直指本心,让她在惊诧的同时,渀佛于迷雾中瞥见一丝光亮,方向隐约。   她犹豫着,缓缓说道:“我在冥府见过宁钰的母亲。”   江致远怔了怔,轻轻叹气:“她过得好么?”   “你早就晓得她不在人世?”颜初静反问,神情复杂如暴风雨背后的密云。   “不,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她。直至神宫开启的前夜,大师兄才将你们二人之事告知与我。如今,你是你,她是她。你拥有她的过去,她却不会有你的未来。不论如何,我欠她的,兴许再还不清了……”若非朝泷说明一切,他又如何会解开心结,得以在试炼中激发潜藏的冰灵根,晋升先天之境。说到底,情字伤人,偏偏他看不破,参不透。   “我不明白。”   事实上颜初静听得一头雾水,脑浆都快变成糨糊了。   感受到她语气中的苦恼,江致远唇角微挑,解释道:“大师兄说你本是太黎之主,久居天外,魑离帝君为了让你体验人间疾苦,故将你一丝魂魄寄于她的身上。八年前,冥帝有召,她魂归冥府。你才魂体合一,入世历练……”   颜初静细细琢磨他的话,又想起青矶那句“你既是魑离帝君的的人,我也不会为难你。”,便信了一半。可她也没忘本,自己明明从小在地球上长大,不折不扣的一个中国人,哪里是什么太黎之主,看来只有找那魑离帝君或连尊才能问个清楚明白。   “你还爱她么?”   天晓得颜初静真的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江致远却极认真地想了半晌,方道:“从前那二十年,她是你,你亦是她,我……”   “停,别说了。”颜初静听着别扭,顾不得失礼,赶紧打断他的话,暗道自己已经占了他儿子的便宜了,若再与他有什么纠缠,未免太不像话。   ;江致远也不恼,只顺了她意,转回话题:“她在冥府过得如何?”   颜初静松了口气,避重就轻:“她掌管一方,位高权重。”   与儿子阴阳相隔的滋味可不好受,但说出来又有何用呢,他这个做丈夫的尚无扭转乾坤之力。再者,人心难测啊,她原以为那人是心灰意冷才服毒自尽,如今看来却似乎另有内情。   回元丹药效显著,不过半个时辰,江致远伤势转好。颜初静便控制着无量重符,带着他慢慢浮上海面。   江致远晋升先天不久,未能辟谷,包袱早在搏杀中遗失,回到岸上后只好就地捕鱼充饥。天色微沉,四周冰川连绵,草木稀少,无法生火。好在水质清澈,蕴含灵气,使得某些鱼类的肉质细嫩鲜甜,即便生吃也不难下咽。   经过先前的交谈,颜初静对江致远的看法已略有改观,此时见他生食鱼肉,便掏出一葫芦灵酒抛过去。   江致远伸手接住,冲她浅浅一笑。   他身上白袍有多处裂口,残留着斑驳血迹,褴褛不堪。满头乌发少了发带的束缚,也显得颇为凌乱。然而,即便是如此的狼狈,他的笑容依然清雅如兰,令人怦然心动。   长睫微颤,颜初静眯了眯双眸,若无其事地别开脸,眺望远方暮色冰峰,暗地里再次把江致远定位于祸水级。   离开冰之试境的前一刻,颜初静塞给他一瓶子保命的丹药,然后加上一句保重。   江致远捏着瓶子,话到嘴边就被她的背影给堵了回去。   他原地思索,心里很纠结。   大师兄说了——   你我迟早都是她的人,君位有限,各凭本事罢了。   可是人家不恋旧情,他能如何?总不能没皮没脸地倒贴过去吧?那也太逊了!若要就此罢手,又不甘心……   及至风之试境,入眼即是飞沙走石,风似刮骨刀,片刻不消停。   千罗伞出,蒙蒙虹光辟尽烈风。   三日光阴如白驹过隙,颜初静兜着一小袋碧乳风晶,赶往传送台。一路疾飞,风卷云涌。地面上风沙漫漫,人迹寥寥。   将近目的地时,偶见断壁残垣间有五人厮杀,她定神一看,其中三个竟是熟人。   朝泷,怀禹,昔辰。   飞雪腾岚翼,风属性中品法宝,原料取自千年雪蝙蝠王的双翼,具有破空瞬移之术,原本是天雪狼人遗失在风之试境里的宝物。时隔百年,朝泷好不容易寻得此宝的下落,奈何昔辰先他一步得到此宝。朝泷无法,愿用其他珍稀灵材换回飞雪腾岚翼。昔辰不肯。   双方数言不合,遂大打出手。   朝泷这边虽然只有一个族人是金丹期,但他们天生神力,密法诡异,令人防不胜防,一时间未显败象,反而越战越勇。   只不过,朝泷望见颜初静过来,便指挥族人退出了战圈。颜初静得知来龙去脉,自是不想他们再打下去,于是问昔辰如何才愿让出飞雪腾岚翼。   昔辰道:“晚辈有一师弟灵根属风,天资过人,年前破丹成婴,手中还未有称心的法宝。晚辈本想将此物带回师门,让师弟瞧瞧。只是,既然前辈开了口……”   卖个面子,他日有事好商量。   颜初静也承情。   最后,朝泷以十一种稀世灵材换回飞雪腾岚翼。   临别时,怀禹提起西南仙山三宗的百年论法大会,邀请她到太元宗作客。颜初静算了算时间,答应他届时有空便去。   过后,朝泷问她可曾见过江致远。颜初静随即说起海底之事,发现朝泷的说辞亦与江致远所说一致。她有意与他细谈,可惜传送时限将至,唯有暂且作罢。   雷之试境,排于八大试境之末,玉简中并未列出任务,只注有四个字,本心行事。   刚进入试境地的时候,只见山清水秀,风轻云淡,竹亭瓦舍分布在岸,沿途更有百花争艳,蜂蝶飞舞,俨然一派桃源风光。   然而,临空俯望,千里之内竟只有稀稀疏疏两三百人。再细看,其中无一是普通之人,全是历经艰辛,突破重重难关,抵达此地的修士与武者。   风光无限好,置身其间,有人泛舟江上,有人卧石垂钓,有人独坐闲庭,有人对酒当歌,有人哀念故友,有人交流得失,有人打坐养神,有人全心戒备,有人……   问心之所向,该如何处世做事?   颜初静一边思忖,一边飘然而下,停于绝壁一角。脚下流水潺潺,偶有未枯鸀叶自上游来,追随落花去。   极目远眺,岸边烟树影绰,行舟如芦苇,何以及彼岸?   歌声悠悠,由远而近:“……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礀,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长歌之人持桨划水,悠然自得,一曲唱罢,搁下桨,闲坐船头,任舟径自漂流。   颜初静听他唱得清澄朗澈,意境恰合此山此水,心中欢喜,于是出声提醒:“前方有暗礁,小心。”   那人抬首仰望,隐约见得一人立于壁间松上,素衣临风,清逸如仙,便不疑有诈,连忙调过船头,而后拱手笑道:“在下苏今庭,多谢姑娘提点。”   暴风雨   步踏虚空,弹指近。颜初静足点船尾,素裳翩蹮,声若泠泠清泉滴入幽潭:“你打哪弄来这艘船?”   她虽更改了容颜,仅是清秀之貌,奈何境界未固,难以掩尽风华。以至于苏今庭痴看半晌,才勉强稳住心中怦然,指向东边屋舍密集处:“东岸青柳下。”   颜初静转首眺望,远方水烟蒙蒙,翠影婆娑间,几叶轻舟待客,蓦然想起一句“风慢日迟迟,拖烟拂水时。惹将千万恨,系在短长枝。”   “此船乃青蛇所变,然青蛇无恶意,你还敢让它载你过江么?”她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苏今庭。   苏今庭面露惊诧,不知不觉地换了称呼:“仙子此话当真?!”   颜初静但笑不语。   苏今庭只好俯身打量,只见船身黑灰带鸀,头宽尾尖,外侧间或雕刻着一些奇怪的环形花纹,仔细看来还真的有点像是蛇身上的纹路。   “妖不害人,人有何惧?”想了想,他坦然笑道。   这是实话。   妖与人一样,有善恶之分,而它们的世界远远不如人类的复杂。   古语有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众生从无平等。人类自傲,以己为贵,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回过头来又自相残杀。且,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喊着要蘀天行道的人往往就是贪图妖丹之辈……   旬日来,颜初静目睹了不少同门挚友之间反目成仇,背信弃义的闹剧,有时不免觉得妖比人更可亲可爱。因此,苏今庭的这句话正对她胃口。   “再唱一曲如何?”   苏今庭自是乐意之极,笑问:“不知仙子所好?”   这时,有一大片乌云自天边滚滚涌来,远处江面犹如被倒入了大量墨汁,顷刻暗沉,再也无法倒映出碧空白云。   心中浮起一丝不安,颜初静淡了听歌的兴致,随手一扬。飞剑出鞘,晶光莹莹,在半空中盘旋一圈,随即化寸为丈,停在水面上。她身形微微一动,跃及剑上,而后对苏今庭说道:“风雨将至,恐有疾浪,保重。”   苏今庭有心恳求她顺道载自己一程,但又念及彼此萍水相逢,不过是片刻迟疑,那飞剑已破空远去,只余下一道淡淡白光,随风消散。   闪电一道接一道地撕裂沉沉乌云,雨水哗啦啦泼下,只半日工夫,江面就上涨了近十丈。狂风卷雨,化成千万条暴烈的水鞭,无休无止地抽打着万物,数不清的草木在暴风雨中折腰断根,支离破碎,临岸的屋舍大半被淹没,暂居其中的修士武者们早已另寻别处避雨。   一阵阵轰隆雷声震耳欲聋。   不曾停过。   颜初静盘腿坐在一个临时开辟的山洞里,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蜜意经中凝髓篇的奥义。一早布下的七星连诛四象阵将山洞外的风雨雷声全然隔离。期间有几拨人路过此地,皆被此阵最外层的幻象所惑,丝毫不察有人在此修炼。   一日后,地动山摇。   颜初静睁开眼,神识同时探出山洞,霎时被外面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风雨已止,而电光雷鸣仍在持续。   千里之内俱成汪洋,浸在水中的屋舍东歪西倒,浑浊的水面上到处漂浮着断枝残叶,以及成千上万的动物尸体。   幸好这片地方没有平民百姓居住,否则这场水灾不知得淹死多少人。   但是躲到山上避雨的修士武者也好不到哪去。   山间多木,而树能导雷,只有为数不多的天然山洞是他们的首选避难之所。可惜修真者视凡人如蝼蚁,自然不愿与那些武者共用山洞,导致很多来不及找到无主山洞的武者死于雷电之下,尸骨焦黑,惨无人样。侥幸活下来的人或是断肢,或是内伤,大多只能偷偷躲着,不敢现身人前,生怕被落井下石,惹来杀身之祸。   神识一扫而过,发现山上只有十来个修士,比日前少了几个,修为最高的那个也不过是元婴初期。实力未明之前,颜初静也不敢说自己定能胜过,但自保应无问题。   密布的阴云一次次被天雷轰得粉碎,大山上的参天古树一棵棵饱受摧残,有的还能挺直腰杆,有的摇摇欲坠,有的轰然倒下。   颜初静心想,此地不愧为雷之试境,如此天威究竟是源于某人还是某物?   本心行事……   她到底该如何做?   ; 正想着,窝在半山腰处一块大石头下的两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不行了。”说话的人气弱游丝。   “闭嘴,少说废话,没看见老子正在忙啊?!”这个气势很强,只是说话有些喘,显得不够淡定。   那个气息弱归弱,不吐不快,死也要说:“再这么下去就得抱团死了,求你了干爹,别管我了行不?”   “老子还没死呢,养你这么大,你好意思不给老子送终就先死?你个死没良心的!”   “……”   旁观者清,颜初静又好笑又感动,祭****罗伞,飞到半山腰,浅笑道:“花明观,你这么以毒攻毒,他死得更快。”   正忙着输内力的那人听见这声音,猛地转过头来,苍白秀气的脸蛋因过于惊喜兴奋而泛起两片红晕,一边叫着一边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师傅啊师傅,你一定要救救无病啊!”   颜初静被他的热情激动雷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躺在土坑里半死不活的花无病目瞪口呆地仰望着她,突然感觉浑身气血旺得不行,都涌上脑袋了,好热好晕……   半晌,颜初静控制着力道,一脚把花明观踹开:“再乱叫,小心你的嗓子。”   □裸的威胁!   花明观顿时想起穿越过来后的那几年哑巴生涯,太不堪回首了,赶紧亡羊补牢:“可是前辈前辈的把你都叫老了,你看你这么青春火辣,貌美如花……”   他还记得这事呢,可惜形容词没用对。   颜初静平日里素淡得很,自从大小火失踪之后,更是一直提不起火辣的兴致,寡淡得都快变成尼姑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欠扁!   “得了,叫我媊杳就行了,哪来这么多废话,还要不要救人了?”   “要要要!”   把两人打包回山洞之后,颜初静发现回元丹不多了,于是只给了他们一人一枚。   接连通过八大试境的非人磨练,花明观与花无病与其他武者一样,都是外伤内伤一箩筐,大大小小数不清。   他们服下回元丹,调息一时辰,内伤几近痊愈。   饥肠辘辘,好在包袱未失,干粮清水俱在。两人填饱肚子,最后敷上颜初静精心炼制的药膏,席地而眠。   山洞因被颜初静特意清理过,故而地面干燥温暖,睡在上面并不伤身。   不到半刻钟,山洞里响起了花明观轻轻的呼噜声。花无病眼见干爹对她如此信任,便也放下了戒备,安然入睡。   希望么   在危机四伏,争分夺秒的试炼期间,充足安宁的睡眠成为一种奢侈。当精神松懈下来,不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的时候,花明观才得以饱睡一宿。三个时辰的深度睡眠足以使他的体力精神恢复到绝佳状态。   一觉醒来,山洞里只剩下他与花无病。   洞口前多了一块半丈来宽的青白色平石,其上有一行刻字,说明这个山洞有阵法掩护,可出不可入。字体秀逸,显然是颜初静的留言。   随后醒来的花无病一边喝水一边问:“干爹,她就是上回救我们的那位前辈?”   “没错。”花明观背靠着那削得平整的山壁,闷闷地咬着肉干。   “我好像听见你叫她做师傅……”   花明观瞥了他一眼,一脸不爽:“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只不过嘛,美人师娘比美人师祖叫起来顺口多了。”花无病抓起一块熏烤得十分可口入味的肉干,嬉皮笑脸,“不如干爹牺牲一下色相,给我们找个师娘吧?”   花明观被他说得心头热乎乎的,不禁想起那如梦似幻的花丛,那**入骨的身段,那婉转诱人的吟声,真是越想越热……   “哎呀!干爹你没事吧?快擦擦。”花无病大呼小叫,努力憋住笑意。   花明观回过神来,感觉鼻子酸酸,抬手一擦,满手鲜红。   靠!老子不流鼻血很多年了!   “火气过盛,阴阳失调的后果不堪设想啊……”花无病一本正经地火上加油,心里偷偷嘀咕,童子鸡就是经不起挑逗。哪像自己身经百战,皮粗肉厚,即便是白花花的肥臀细腰在眼前也能来个面不改色。   “臭小子,皮又痒了是吧,出去跟老子过几招。”大失面子的花明观立马翻脸,一手提起花无病就往外拖。   “我还没吃饱!”   花无病挣扎着,一把抓住包袱,吃的喝的都在这里面,丢啥也不能丢这个。   山洞外,雷电不知何时已歇止。潮水渐渐退去,两岸露****疮百孔的残躯,炽烈异常的阳光几乎将云层烧融,蒸得地面上的水洼迅速干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糜烂的气味,惹人嫌的黄头苍蝇围着动物的尸体乱飞,发出唧唧嗡嗡的怪声……   目睹此景,花明观皱起眉头。   花无病一眼看出他暂时没兴趣教训自己,心思又活络起来:“干爹,你说接下来会不会有瘟疫啊?”   “说不准,反正咱们在这也呆不久。”花明观摸摸冒出不少胡茬子的下巴,模棱两可,保持乐观态度。   “咦?干爹,你看。”   花明观转身顺着花无病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许多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把那些被天雷劈得焦黑如炭的人尸一具具抬到山脚下,并归于一处,像是准备埋葬的样子。   他们有这么好心?难道天雷还有改良人心的效果?花明观与花无病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底的怀疑,于是整整衣服:“走,下去瞧瞧。”   两人到了山脚才晓得这些人为啥突然积极行善。原来是颜初静大开丹炉,就地炼丹,以一枚灵丹换一具尸首的优渥条件,动员众人将不幸死于天雷之下的人集合起来,一同入土,以免露尸荒山,变成孤魂野鬼。   这可是大善之举!   花明观满眼红心地凑到她身边,自告奋勇。   颜初静注视着丹炉里的火势,没空理他,随口说道:“要不你去查一查那些人的姓名,等会立块墓碑。”   这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花明观也只能尽力而为。好在聚集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给他的调查工作提供了不少方便。   有的尸体相对完好些,特征清晰,与大家印象中的人物对得上号;有的尸体面目全非,唯有凭其身上某些不值几钱的残旧武器辨认;有的更离谱,上半身对不准下半身,断手残脚拼凑在一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这一查,却让花明观查出了个问题。死的人竟然皆是江湖上声名狼藉,恶贯满盈的家伙。颜初静以本心行事,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打消了为死者念诵往生咒的打算。   恶人有恶报,她可不愿当圣母。   几十具尸体堆在一个大土坑中,填上泥土,完事。   炼制好的灵丹当众让人尝试。试丹之人据说是戈邙关永乐堡的墨家嫡系子弟,伤势太重,命垂一线。他身边的两名兄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喂他服下灵丹。不出一盏茶工夫,果真如颜初静所言,药即见效,伤势转好。   众人见此,大喜过望,纷纷上前领取灵丹。   花明观与花无病临时受命,在无数艳羡猜度的目光下,当了一回药童。   之后,陆续有人下山求灵丹。颜初静借此机会,自他们手中收集到一些珍稀药材。双方得益,皆大欢喜。   当日夜里,蓬莱宫的秀岩真人与苍月教的松泉真人联袂来此。   秀岩真人因听闻门下弟子提及这边有炼丹高手,方与好友前来拜会,见面时才晓得自己与她在冰之试境中曾有过一面之缘。   山洞简陋,除却一只青翠蒲团外,别无他物。花明观一见他们进来,便主动拉起花无病走到山洞外站岗。   颜初静早前听忘机大师说过苍月教内的一些秘事,不由得多看了松泉真人几眼,但见他一身淡青法袍,腰束冰蚕带,白玉簪青丝,素面朱唇,七分明朗三分俊秀,乍看之下,还真有点雌雄难辨的感觉。   一番交谈后,松泉真人邀请她参加五月易宝会,并留下一块易宝会贵宾席的玉牌。   易宝会是西南仙山规模最大的宝物交易大会,每二十年举办一次,上至分神期高手,下至先天入门的菜鸟,都可以参加。   颜初静对这种增长见识的盛会也颇为期待。   次日,晨雾未消,又下起雨来。   这一次,不磅礴,不淅沥,雨丝不急不缓地漫天飘舞。   山中的空气夹杂着雷电肆虐后的怪味,经过雨水细心洗涤,渐渐恢复清净气息。颜初静站在山崖边,任那丝丝清凉拂过脸颊,思及试炼即将结束,不禁心绪万千,难以平静。   正午时分,一道耀目巨光从试境中央冲天而起。   颜初静最先抵达传送阵。   境界提高后,她觉得传送期间的晕眩感淡了许多,只是不知为何,此番传送分外漫长。走出传送阵时,负责接引的红衣女童再次出现。   脚下白云滚滚,四周渺无人影,仰首间,苍穹无限近。她跟在红衣女童身后,走过一道长长的虹桥。   虹桥尽头有一座晶莹壮丽的通天牌坊。浓郁如雾的灵气掩盖了牌坊后方的景象。传说中,只有穿过这通天牌坊,才算是真真正正踏入太黎神宫。而此刻牌坊门前有一人临空虚坐,肌肤如婴儿般光洁,头发眉毛却淡白似耄耋老人,眼尾细长微翘,眸中神采悠远,渀佛早已看穿世间沧桑变幻,唯眉心一点紫光永证天地之奥。   “左门通往过去,右门走向未来,正中之门有希望。尔只可选其一,望三思而后行。”天机神君缓缓道出最后一关。   颜初静沉思半晌,道:“希望。”   “请……”   一字罢了,天机神君的身影犹如融入灵雾一般淡化消失。   红衣女童站在桥尾不动,水盈盈的大眼睛毫无焦距,如同一个没有灵智的人皮傀儡,偏偏身上散发着惊人的生机。   颜初静越过红衣女童,放缓脚步,徐徐走向通天牌坊。   希望之门近在眼前。   一步,两步。   无数星辰擦肩而过,无声无息,她看见了时空流转的轨迹。然后,依稀闻到墨兰的芬芳,由淡渐浓。   前方的景象一点一点逐步清晰。   青瓦,漏窗墙,轻轻一声嘎吱,菱门无风自开,坐在月牙桌旁的人是谁?不正是大哥么?可是他怎么会在外婆家呢?   天机神君的声音渀佛从遥远的星球穿越而来:“此乃尔心中所望,存于现实之中,尔可选择留下或回来。”   是真或假如何分辨?   如愿花中,她曾以为不过是幻梦一场,结果半真半假,酿成大错。   眼前的这一切难道就是真的么?颜初静收回目光,舀起柜架上的剪刀,毫不犹豫地朝手心上一划。   鲜血汩汩,疼痛尖锐得如真实无异。   这时,大哥回过头,瞪着她,满面惊怒:“你是谁?谁准你进来的?!”   她默运敛神诀,恢复原貌,大哥欣喜若狂,却站不起身。   最终,她选择了留下。   后来,二哥说,自从她落水失踪后,大哥急怒攻心,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足足七年,直到最近一年才勉强能坐起来。   她心痛如绞,用尽办法,却查不出大哥生机衰退的病因。   半年光阴,她耗尽了从昆仑星带回来的所有天材地宝,只可惜炼制出的灵丹对大哥无一起效。即便输入阴阳真元也无补于事,只有连尊赠送的仙药离殒丹能够维持一线生机。   十年后,当大哥服下最后一颗离殒丹,她知道,回天乏术,自己再也无力挽留他。   夏末的黄昏,夕阳迟迟未落,大哥却闭上了双眼,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没有棺材,没有墓地,没有葬礼。她以冰封之术将他的身体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放在家里,日日可见,寥慰相思之苦。   年复一年,身边的亲人朋友渐渐老去。   而她年轻如昔。   三十年以后,她离开了家乡,带着大哥的尸体,隐居长白山。   二哥没有灵根,修为进展缓慢,最后止步于融合期,活到两百九十岁,含笑辞世。   春去秋来,匆匆又一百年,地球正式加入银河联盟。   次年七月,昆仑山发生火山爆发。   事后不久,当地居民在附近意外发现一块巨大的火红色钻石。最诡异的是这块钻石中央竟然夹着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头。   此人满头长发火红如焰,双眼半阖,目光深邃,隐隐透着一丝悲凉。   专家断言这块钻石从形成至今大概只有三四百年历史。众所周知,钻石的形成需要一个极其漫长的历史过程,通常以亿年计,更何况昆仑山近五百年一直没有发生过火山爆发……   正当各国传媒疯狂报导此事,一夜之间,人头钻石神秘失踪。   四百年   光阴如水,无声流动,不知不觉中,她回到地球已然四百年。   从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女子。然而,当亲朋好友一个个离开人世,她才蓦然发现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悠长无尽的孤寂。纵然置身繁华里,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依然有独行苍茫中的错觉。   她的修为停滞不前。   科技发展,工业污染,地球上的灵气日渐稀薄,大自然赋予的至阳之气充满了杂质,连带着人类体内的阳气也浑浊不清,根本不适合修炼。或许,再过千年,修真者将彻底退出地球的历史,化作时光洪流中的传说。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像普通的老人一般,时常想起过去,怀念记忆里的点点滴滴。   这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而距离地球不知多少光年外的昆仑星则渐渐变成了一个她遥不可及的梦。   是如此可笑,总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明白当时的美好珍贵。   那些人,那些事,还未好好珍惜。   有一天,她坐在古老的茶楼里,听到旁桌的客人讨论人头钻石。一句“火红色的头发”,勾起了她的回忆。   她离开茶楼,走入星网天厦,点开光屏,影像立体浮现。时隔四百年,她再次看见那双眼睛,幽远深邃,一如梦中的那片大海。   大火……   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沉寂多年的心湖骤起滔天波澜。   这颗举世闻名的人头钻石陈列于中华世纪博物馆。博物馆的安全防范系统无法阻止她的来去。当夜,她抱着钻石,悄然回到长白山。   经过精心抛光的钻石显得晶莹剔透,凝固其中的面容俊朗依旧,毫无瑕疵,只是断颈之处隐有苍白树皮……   而他的唇,呈现着欲语还休的弧度。   生息全无。   即使彼此如此接近,他送的本命心叶依然无反应。   她对自己说,这不是他。   不是他。   可是,泪水伴随着心碎的声音,模糊了眼。   她想,原来自己一直自欺欺人。   幻想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好,其实只是自私无用的自我安慰。不论事实如何,她早已丧失回头的机会。   回头,如果能回头……   泪水如珠,一滴一滴,滴落在钻石上。钻石中的那双瞳仁缓缓转动,倏然爆发出烈阳般的璀璨光芒!   一片血色旋涡凭空出现在她背后。   须臾。   太虚弥广,星辰万千,时空流转的轨迹再度倒映入眼帘。如过千百年,又若一梦间,终于,她望见天机神君虚立于灵雾之中,其后通天牌坊直擎苍穹。   他问:“尔明白否?”   她点头。   与此同时,太黎神宫中,二十四位试炼者在神坛前服下汨萝香。   白云朵朵连成天梯,颜初静步过虚空,拨开袅袅灵雾,但见十二座山峰连绵巍峨,山间古木参天,流泉清泠,飞瀑磅礴,奇花异草处处,妖兽珍禽无数,间或分布古朴道观,庄严石窟,素雅竹舍等等。   这十二座山峰环绕着神坛,形如莲花。   距离神坛千丈高空之上,一座霞光缭绕的白晶宫殿凌空飘浮,散发着一缕缕肉眼可见的淡紫色灵气。   她顾不得细看,按照天机神君的提示飞向最南方的山峰。   一个身高百丈的石像矗立在山峰之巅,兽头人身,双耳穿两条火蛇,赤足踏两条火龙,浑身布满火红鳞片,凶威滔天。   石像旁边有一株赤桑树,树长百丈,大百余围,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通身火红,片片桑叶如熊熊焰火。   一眼认出大小火的真身,她扑过去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喜悦汹涌如浪潮,淹没了素日的冷静理智:“大火!小火!”   那树干猛烈颤抖,收敛了炽热的焰气,舒展枝叶,将她团团笼罩。   “初静……初静……”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不禁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渀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要将多年来的痛苦委屈迷茫一一倾尽。   置身在无限温暖之中,她突然发现大火的气息无比虚弱:“大火,你怎么了?!”   回答她的却是小火:“哥哥太累了,睡着了。”   “为什么?”   “帝君说你不要我们了,哥哥很生气,就去找你了。”树干上浮现出小火的面容,浓黑的双眉微微皱着。   颜初静心头一震,想起那块火红钻石里的人头,失声道:“难道是真的?!”   小火像是明白她的疑惑,眸中如映阴云,一片黯淡。   “是真的,其实我也很生气。”   “对不起……”   梦中四百年,漫长如三生三世。有太多的时间去回忆,有太深的思念受不住,才明白自己的爱情早已遗失两份,一份属于大哥,一份属于大火。   若有遗憾,是从来不曾对他说过一个爱字。   大火,我爱你。   还以为今生今世再无机会。   幸好……   你的不离不弃,我用余生来回报,从此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   昆华历七三一零年,暮春。   一夜斜风细雨,润开杏花黄,烟柳吐新翠。   通往凤京的官道因着人马往来频繁而显得有些泥泥泞泞。雨虽停,然而直至过了正午时分,天空上依然阴云密布,不露一丝阳光。   长平驿。   老驿长刚刚迈出大门口就顿住了脚,扭过头,瞪大眼望着北面的地平线。   随着一阵由远即近的急促蹄声,一人一马如同疾风飞箭般从老驿长的面前掠过,溅了他一裤脚的污泥。   老驿长却似毫未察觉,只是朝着快马远去的方向,喃喃自语:“八百里飞驿?”   这时,跟在他身后的一名驿仆搭话:“咋连马都不换就过去了!”   “该不会真像那位大人说的……”另一名驿仆刚起了个话头就被老驿长沉声喝住,“闭嘴!军务大事怎能妄言!”   “是,是,咱们南陵兵强马壮,非得把那些北蛮子打得落花流水不可。”那驿仆甚是口滑,立即把话尾转了个弯,结果换来老驿长一记厉厉的眼光,这才闭上了嘴,只在心里嘟囔,要真的打了胜战,京城里头怎会一点消息都没透出来?   去年夏末,燕丹皇室弗丽王亲入凤京,向南陵新帝杜晏琅请求和亲,求娶慧安长公主。   杜晏琅以长公主病体柔弱,不宜远嫁为由,婉拒弗丽王。   弗丽王拂袖离京。   是年秋,燕丹大将虞丘望达举兵进攻秦关。   秦关历来由将门秦氏镇守。秦可久死后,秦家无能人接掌将印。新将曹丰骐年富力强,智勇双全,奈何初来乍到,还未摸透边境诸况,两次出战,皆败于虞丘望达手下,上万兵士被杀,最后只能退守关城。   燕丹军趁机扫荡关外,在大雪来临前,大肆掠夺粮食人畜,满载而归。此役大损南陵国威,新帝震怒,罢免曹丰骐。   待到冬雪消融,春风拂疆时,边疆烽烟再起,秦关城外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而这一切,对于长眠地下的秦可久而言,已无意义。   他的坟前长满了蒲公草,洁白的珠丝绒毛宛如一个个小小雪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诉说着顽强与自由。   他的墓碑已经有了浅浅的斑驳,记载着岁月流逝的痕迹。   这天,暮色将沉,细雨蒙蒙,墓前多了一捧鲜艳清香的红山丹,还有香烛酒水,纸钱冥币,清团清粿。   番外   话说混沌初开,浮生父神倾尽毕生所有创洪荒,演化万物,而沉玉母神引鸿蒙紫气入玉偶,使之有灵智,化身为人。   那时,天地间充满混沌之气,无数妖灵巫精应运而生。其中有一对金乌,可化身太阳,喜居扶桑木,嗜食火榴子。某日,金乌闻有圣人出,开讲道法,不禁喜出望外,抛下手中火榴子,赶往三十三天外。   那颗火榴子被金乌咬了半口,随手抛入汤谷,染上扶桑神木的气息,不知怎的竟在扶桑枝下生根发芽,长出一小截既似火榴又像扶桑的赤红色灵木。   如此不知过了多少万年,父神划定六界,仙妖二族争汤谷,佛祖自西来,欲取扶桑下枝一段。那根赤红灵木开了灵识,自行离枝,随波远去,漂至南海时,被离火鸾衔上灵岛,自此扎根于岛,长出茂盛非常的枝叶。   后来神女娆司下凡,路过此间,在岛上逗留了些时日,见此木浑身通红剔透如火晶,又有几分扶桑气息,遂取名谓之赤桑。   娆司有一神宠乃远古异种七尾金凤凰,凤凰属火,自是喜欢栖息于赤桑之上,又与赤桑相处甚欢,于是临走前故意遗下一朵神火,助其修炼。   十万年后,神女嬉司偶见赤桑二魂共体,吸收日月菁华,便传了他们一套妖族圣者专为草木精怪所创的功法,锻造元神,以期化形。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   赤桑二妖的命运随着神女嬗司的到来,悄然卷起帷幕一角。   *   小火篇——   作为大难不死的后天灵根,我与哥哥都没有传承记忆,起初依附扶桑神木时,只是凭着本能吸取天地灵气。   但是哥哥似乎生来就比我聪明。   他说,我们是寄生,不能长得太大,以免引起神木的不满。   这话很有道理,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地控制着不把根往外伸,不舒枝桠,也不吐叶子,只将多出来的养分不停地浓缩再浓缩。直至某天,一个身穿金色大袈裟的光头美和尚坐着十二品莲台飞到汤谷来,我才得了解脱。   从东海漂泊到南海,日出月落,数不清岁月几何。离开扶桑神木的庇护,我才知道外面的天地很精彩,也很危险。好多次险些被海中灵兽一口吞下,都多亏哥哥机警,爆出一点平时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太阳精火,吓退它们。   提及火,就不得不说一说离火鸾这只坏鸟。想当初它把我们叼到岛上,朝灵湖边一扔,说是将这块风水宝地让给我们的时候,我还傻乎乎地以为终于碰上只好心肠的,哪里晓得它根本就不安好心呀……   还是哥哥说的通透,天底下没有抓虫子不图吃的鸟。   话说回来,那地方正对灵脉,虎踞龙盘,依山傍水,虽比不上汤谷,但也确实是块十分难得的宝地。   也许是憋得太久太久了,我一时兴奋过度,呼啦啦地伸长根须,抖擞枝叶,没几下子就把方圆几十里地都盖了一片荫。   没想到灵湖里突然冒出一个圆溜溜白嫩嫩的小脑袋,冲着我叫:“哪来的混蛋胆敢挡着本神龟晒太阳?!”   我见它模样可爱就如实说它可爱,它却转头对一条正用爪子对水梳须的青色小龙说有怪树树调戏它。我一头雾水,悄悄地问哥哥调戏是啥,哥哥慢条斯理地整理枝形,不理我。好在那小青龙深明大义,帮理不帮亲,过后还私下对我说道:“你得记住,小龟妹妹喜欢威武,最讨厌别个说她娇小,她要真的闹起脾气来,也就那只金瞳白老虎能镇得住她……”   我抖抖枝条,忽然领悟到了些什么,脱口而出:“原来她喜欢白老虎啊!”   就她那小身板怎么够得着白老虎呀?   小青龙伸出爪子,轻轻地拍了拍我:“看不出你还挺聪明的。”   我那个得意……   心想,哥哥那么机灵,我再笨也笨不到哪去啦。   那时候,岛上住着各种各样的灵兽,灵兽们皆以四大神兽为首,有谁修炼遇到难题或是打架受欺负都找它们解决。   这四大神兽当然就是白老虎、小青龙、小龟妹妹,以及离火鸾。   据说它们的神兽封号还是神女之祖嫄司娘娘亲自起的。   我曾经在汤谷见过嫄司娘娘。   只一面。   那是个极为温和慈善的女子,比菩萨还菩萨。   可是她的后人,譬如娆司娘娘,嬉司娘娘,嬗司娘娘,那性子却一个比一个更冷,光是远远见着都觉得有股寒气扑面,更别提接近了。奇怪的是总有一些男人不怕冷,冷死了也要贴过去。有的比她们更冷,还以冷攻冷,过程很好玩,结果嘛,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她们在岛上待的时间不长。   其实,那些男人之中,我最喜欢靳詈。   最同情陵云。   最怕辕敕。   他们都是嬗司娘娘的男人。   他们不像娆司娘娘或嬉司娘娘身边的男人,他们对嬗司娘娘的感情很纯,不夹杂功利之心,求的只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爱,只有彼此,没有第三者。   然而,嬗司娘娘的出身注定了她不可能只选择其一。   这是神昙一脉的宿命。   继沉玉母神涅槃,浮生父神失踪之后,她们一代接一代,背负着擎宇之责,最终将忍受千古虚寂,孤守天尽头。而在此之前,每每必将有三十六君与之阴阳交合,成就神位,最后化作其擎宇力量之源……   当有一日,嬗司娘娘问我们可愿辅助她的后人,我激动得两眼冒火花,大声说当然愿意呀!因为像我们这种树妖即使再修炼亿万年也不可能晋升为神的,顶多只能弄个妖王妖帝当当。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不愿意才是傻瓜呢。   但,哥哥的犹豫随即让我感到不安。   哥哥很认真地问嬗司娘娘:“我只能爱她一个么?”   “你懂爱么?”嬗司娘娘反问。   “懂一点,只是不明白。”哥哥说着,望向灵湖对岸的青峰,那里终年灵雾缭绕,孕育着无数珍贵灵材,“堇羲帝君常常坐在山顶上喝酒,我觉得他很不快乐。他说他爱你,所以用酒麻醉自己,然后继续爱你……如果爱能让人如此痛苦,我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赴他后尘,欢喜哀愁,浑然不能由己。”   嬗司娘娘沉默许久,才道:“既然害怕受伤,就不要轻易去爱罢。你可以保护她,为她排忧解难,也可以不爱她,永远不爱,只当她的守护者。”   次日,娘娘与帝君离开凤栖岛之际,哥哥答应了。   七百年的等待,对我们来说并不漫长。正如嬗司娘娘所言,汨萝香现,有女伴水来。是我先发现初静的。彼时,虽然她的眉目身段与后来显现出的真容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但身上散发的气味非常香,好闻极了。   按着哥哥示范的动作,我很快就学会了阴阳交合之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女子的美妙。   那么柔软,那么细滑,那么湿润,那么紧致……   酝酿成一种连灵魂都颤抖尖吟的快乐。   太深刻。   我忘不了,食髓知味。   化形后,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自古以来妖灵精怪都以化形为人作为毕生不休的目标,只因感悟天道,终是人身最易体会。   还有,可以吃****万种不同的美味。   尤其是初静亲手烤的狸子肉,皮脆肉嫩,香喷喷的,最好吃了。即使后来出入酒楼,尝过各式各样的佳肴,但不知为何,我仍然觉得她弄的烤肉,味道最好。   难道这就是哥哥说的心理作用?   真复杂……   那段日子,夜夜缠她,枕着她的腿睡觉,实在是太舒服了,有时候我想或许当神仙也没这么舒服吧?   令人上瘾的亲密。   小青龙笑我沉迷女色,不思进取。   我用新近学会的成语理直气壮地反驳他:“我们那是双修,互益互乐,两全其美。”   其实我还是有点心虚的啦,因为哥哥自她出现之后便开始修炼嬗司娘娘临别前传授的《欢喜藏》了,传说这套佛家密法与那仙界圣典《蜜意经》是相辅相成的,从太古时期就并列为双修术的至圣之典。   不过《欢喜藏》有一点很不人道,就是每回行功蓄精都要花费好长一段时间。   要我像哥哥那样忍个一年半载才碰初静一次,要命,我自问做不到。   我也问过哥哥怎么忍得住。   哥哥的回答太出我意料之外,他居然说,爱她了,自然能忍。   我目瞪口呆。   这么快?!   哥哥笑得意味深长:“有些人,哪怕是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共处一辈子,也未必会爱上。而有的人,或许只需一眼,就足以终生不忘……”   我一直弄不明白究竟什么是爱。   初静对我很好。   她曾经说过喜欢我。   喜欢不是爱。   后来的后来,当我了悟两者之别,却已来不及亲口对她表明心意。轮回塔前,我燃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为哥哥换得一线生机。   我想,她会明白的,我的爱并不比哥哥少。   番外二   五百年前,离火鸾不顾白虎的劝告,一意孤行,离开凤栖岛,独自去妖界寻找某只负心鸟。彼时岛上的灵兽大部分早已化形渡劫,追随嬗司娘娘去了仙界。四神兽缺一,能够顶蘀朱雀之位的只有我和小火。   或许这就是离火鸾当初接我们入岛的目的。我不怪她。尽管这意味着我们将失去一些自由。   白虎慎重其事地将镇守悯荫神境的朱雀神环交与我。   青龙道出神境之秘。   我方恍然。   然而,真正的秘密隐藏在神境的最深处,我们皆未得知。   越强大的妖兽就越难化形,我们也不例外,况且当年被金乌咬过,虽借扶桑神木复生,但终究是天生有缺,若非在阴阳交泰中得到初静的神源之素,我们断无可能那般轻而易举地散虚凝真,化形成人。   她从未开口责怪我们趁虚而近。   多年以前,我曾隐匿于俗世间,学习人类的文化,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过于孟浪,但我不后悔。既已答应嬗司娘娘所求,那么,保护她,爱惜她,便是我一生的责任。我绝不允许与她之间出现太大的变数。   先下手为强。   爱她,一点都不困难。   我也无意抑制心之所向,一直顺其自然地感受着她的存在与变化……冷静,恬淡,善良,不过分的真诚……   只有一点我始终不明,身为嬗司娘娘的后人,初静的修为为何如此低弱?而且她似乎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因为之前她连薄妆小苑的主人是谁都不晓得。   想起她身系汨萝香,昏厥不醒,随海浪漂至岸边的那一幕,我的心如同蒙了层密云,阴沉沉的不安,明明晓得事情不对劲,却找不到破解的方向。   于是,我开始修炼欢喜藏。   这套功法是嬗司娘娘临别前交给我的,她说,除非我自愿立誓,成为初静的双修之侣,否则绝不能修炼此功。   春去秋来,枫红漫山时,我突破了欢喜藏的第一重,凝气化元。   午夜的缠绵,欢愉的累积,阴阳的融合,灵魂的交集,有那么一刹那,我看见莲华濯濯,青丝曳紫……   她闭着眼,如沉眠万载的神灵,神光内敛,气息圣洁。   封印。   我下意识地想到这个词。   至阳之元胜过至阳之气千万倍,我付出了所有,换得她一夜蜕变。只可惜,那依然未是她真正的容颜。   而她的泪,包含着我看不透的欣喜满足,浅尝之,有莲花的清甜。   是我喜欢的味道。   既已心动,焉能罢手……   初静的过去是个谜。嬗司娘娘已经不在人界,能够解开这个谜团的人,或许只有一个人——陵云帝君。   三百年前,我与陵云帝君曾有过一面之缘。溯凌山下,停香潭畔,煮泉品茗,辩佛论道,相谈甚欢。他的实力远不及我,对天道的理解却是别具一格,不时令人耳目一新。他性情温和,与孤清肃穆的堇羲帝君截然不同。我和他相处时间虽短,但一直记得那种如沐春风的舒坦感觉。后来我到云思岛登门造访,恰逢他在闭关之中,听说时日颇久,唯有作罢。   因此,当初静提起离岛寻友一事,我算算日子,想着正好可以去找陵云帝君问问她的事,便顺水推舟地应了。   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萧潋之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淡淡的莫名的危机感。起初我不明其中缘由,直至到了云思岛,那人不辞而去,她眸里的伤意证实我的猜测。   当年,嬗司娘娘有四位帝君。太古恶妖大战后,魑离帝君辕敕不知所踪,陵云帝君裴陵斯自愿留守人界,而堇羲帝君靳詈与空冥帝君祁夜枵则追随嬗司娘娘飞升至仙界。   我未曾见过空冥帝君,只晓得此君在民间的名声极好,尤其是北方一带,至今仍有不少庙宇供奉着他的雕像。而他的成名兵器空冥剑与魑离刀一样,都留在了人界,按照神的指示,等待真正的剑主。   神器有灵,萧潋之已经得到了空冥剑的认可,倘若能体会剑意,继承剑域,那么在问鼎剑仙之前,必定要先斩断七情六欲,一心向剑。是以,忘机遵照陵云帝君的意思,用金蒂佛香作为诱饵,试其心性。   在长生与爱情之间,萧潋之选择了前者。陵云帝君对此结果既感失望又觉欣慰,很矛盾。或许是?p> 蛭菁拔诘脑倒剩」艹蹙膊皇撬呐伤廊槐ё糯劝模M萌缫饪炖郑蝗碳诵穆淅帷?p>   在陵云帝君身上,我感觉不到一丝半毫的虚情假意,于是将自己对初静的心意如实相告。他很意外,并且显得有些苦恼,渀佛我与初静的这段感情不该存在一般。为此,我恼怒起来,坦言此事是嬗司娘娘亲口允诺的。他却道事情有变,我追问何故,他指了指北方。   “这几百年来,在太黎神试中已出了不少天之骄子,然而从未有妖修能进入神坛,不是他们无能,而是辕敕不允。”   魑离帝君在太黎神宫?我一直不知这事,外边的人提起此君也都只有四个字,销声匿迹。   “他挑人做什么?”我问。   陵云帝君沉吟道:“原先他说是为神宫挑选守护神将,只是如今看来,这其中定然与初静有莫大关系。”   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不愿相信,执意要问个清楚:“有何关系?”   “他是初静的父亲。”陵云帝君弯了唇角,眸中却无半分笑意,“神昙一脉的血统不容有妖族的参合……”   我听得心寒,蓦然明了他言下之意。我们是妖,可以陪伴在初静的身旁,但绝不能与她孕育后代。   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我心有不甘,想着来日方长,有些事或可徐徐图之。   好在初静虽然对萧潋之有情,却也未到非他不可的地步,我假装若无其事,默默地看着她用理智将伤心的痕迹一点一点擦去,渀佛那时的泪水与呼唤不过是镜花水月,存在过,却不真实。   尽管如此,然而我毕竟在俗世里呆过一段日子,见过不少悲欢离合,心知男女之间的感情最是微妙奇怪,爱恨难测。若非陵云帝君开口劝解,我还真不愿意让她为了借空冥剑而再次与萧潋之扯上关系。   萧潋之成亲的时候,我站在初静身旁。   她神色平静。   只是眸底的冷涩微光出卖了她。   我猜她多半是对萧潋之余情未了,若非如此,后来又怎会默许他的拥抱。而萧潋之竟还有脸出尔反尔,妄想与她重修旧好。我心中不快,当机立断地捏碎了那枚碍眼的血玉耳钉,并留下一句话。那句话兴许能救他一命,也可叫他吃些苦头,算是给他个教训。   而初静一直未问萧潋之当日在云思岛上为何不辞而别,倘若她知晓真相,又会如何?   我选择了沉默,这件事不该由我告诉她。   初静念念不忘回家,我听说她与连尊的故乡是一个名为地球的发展科技文明的蓝色星球,嬗司娘娘也是在那里出世,心里便有些好奇,有意陪她同往,奈何肩负着守护悯荫神境之职,无法离开昆仑星。   从昆仑星到地球有几种方式,最安全的莫过于借助星际传送阵,凤栖岛上便有一座,只可惜隐藏在悯荫神境里,除非能集齐四大神器,打开神境,否则唯有等到晋级大乘境界才能凭自身实力穿越星际。   四大神器之中,除却月流镜,其余三者皆已现世,且各自有主。如此一来,只可巧取,而不能强夺。得萧潋之承诺借剑后,初静重返南陵,孤身前往荒域,意在魑离刀,而我与小火则去天雾山脉寻觅月流镜的下落。   天雾山脉乃是巫族的发源地,然巫族在上古时期已没落,如今信奉巫神者寥寥无几,俱是些不成气候之辈。我们查了一年,最后循着一条比较可靠的线索寻至焚恶道。   那天正好是南陵帝祭天之日,我不放心初静,便叫小火呆在她身边,保护她,自己独自进入焚恶道。   焚恶道长百里,自形成至今已不知多少万年,素有禁神之称。   此神非指神灵,而是神识。不论修道者,修佛者,抑或精怪妖灵,只要进了此地,神识灵觉即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据说六界初定时,曾有不少惹是生非,大肆吞噬人族精魄的魅怪被神王麾下的神将们击杀于此地。当时为了消灭那些魂魄生生不灭的魅怪,神王烈朱亲手布下太月元火阵,将他们尽数炼化。之后这片山峡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白地,焚恶道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我不喜欢这地方,荒凉沧桑是其次,主要是它的气息充满了诡异的死寂,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悯荫湖底。   莫名地,我有些恍惚,足下的满地白岩渀佛柔软如水,丧失坚硬冰冷的本质,化作无声河流,安静地,淹没一切生欲死怨。   有一道修长人影从中冉冉浮现,发如墨,极长极长,若默瀑倾流,蜿蜒无尽。   我望着那双隐蕴紫芒的重瞳,几乎沉醉其中。   那种美超越了种族的界限,任何赞语在其面前皆显得苍白无力。   我也从未想过魑离帝君会成为自己的敌人,他是嬗司娘娘的帝君,初静的父亲。我本该敬他。然而当他利用太黎神宫的力量将小火从万里之外的凤京拘缚至此,并要我们驻守祝融峰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要分开我们和初静……   冰人儿   祭墓之人,一个身形瘦削,白纱遮脸,仅露出一双泪水汪汪的眸子;一个锦衣独臂,面容虽年轻,但发鬓间夹杂着不少白发,且目光浑浊,神色恍惚,犹似半醉半醒的酒鬼。   两人一起敬酒水,烧冥钱。   “爹,请恕女儿不孝,往后恐不能按时来祭扫。爹爹泉下有灵,请保佑我们早日学成巫道,脱出凡胎……”秦瑶月跪在墓前,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又恭恭敬敬地以额点地,拜了三下。   秦瑶琨也跟着她,朝墓碑磕了三个响头,只是眉眼间却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眼看那纸钱烧得差不多了,便开口催促:“姐,走吧,让师傅等久了可不好。”   秦瑶月听见师傅二字,想起那张隐藏在黑雾斗篷里的苍白面皮,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然而转念思及那人说的“花容可复,更胜从前”,一颗心又滚烫起来。再看看秦瑶琨,只见他眼里也藏着相似的渴望。   自从容貌被毁之后,她每日都活在绝望里,看不到希望。   直至两天前。   当她万念俱灰,跳崖自尽的时候,有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老人突然出现在半空中,只轻轻一挥手中骨杖,便止住了她的坠落。   老人自称是天雾巫师,并说她身上流淌着巫神的血脉,倘若拜他为师,不出五年就可以肌肤重生,恢复美貌,甚至可以长生不老。她想不出理由拒绝,唯一的要求是请老人将她的弟弟一同收入巫门。   今日她将与弟弟一起离开凤京,随师傅北上,除了给娘家和婆家留下书信,给父亲上香,她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道别。   她相信,总有一日,他们会回来。届时,她依然是那个让先帝赞叹的“月出皎兮又倾城”的南陵第一美人,而弟弟也将会继承爵位,光耀门楣,为秦家开枝散叶……   次日,江秦两家分别收到秦氏姐弟离京的消息。   一个是惨遭毁容,丈夫不疼,婆家不爱,整日躲在别院里不出门的小妾;一个是双重残疾,只知喝酒发疯的废物。这样的人,不管是江家还是秦家,都早已对他们失去期望,撇于一边,任之自生自灭,左右不过费些柴米,养着便是。不料竟出了这事,无论如何,为了颜面规矩,都不能放任他们在外游荡胡闹,因此两家各自派人私下去寻找。   旬日时间,派出去的人一无所获。后来又找了几回,俱无踪迹可寻。知情者估摸着那两人一伤一残的,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唯有作罢。   好在那两人在发生变故之后不是深居不出就是被锁在院内,如此,外人压根儿不晓得他们失踪之事。头几年,京中还有人舀他们当话题取乐,渐渐地也淡忘了。真正牵挂担心他们的阮姨娘因伤心过度,忧虑成疾,缠绵床榻,不过年余便油尽灯枯,撒手而去。   阮姨娘死去的第二年,定国侯秦恩策为了子嗣,接连纳了四房妾室。短短两载光阴,生了二女一子,可惜只有一个女儿活下来,其余一子一女皆夭折。受此打击,秦恩策又消沉了许久,一直赋闲在家,对朝堂上的斗争只冷眼旁观。   生死离别不断地上演落幕,夕下日出,流光飞逝,转眼已是昆华历七三一五年的夏季。天雾山脉深处一如既往,白雪皑皑,冰峰不化,寒冷如冬。而在太黎神宫之中,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却是与大陆南边的气候相差无几。   朝泷盘腿坐在半山腰边缘一块圆如磨盘的白石上,灵气如雾似烟地围绕在他身边,随着周天运行,由浓郁变成淡薄,复又凝聚,始终不散。   直至日落西山,月影冉现,他才缓缓地睁开双眼,伸直长腿,顺势往后一躺,轻舒一口气。甫染夜色的天际仍残留着几缕晚霞的迤逦,点点星光若隐若现,即使尽聚真元于目也无法看清那些星辰的真实所在。   夜空之央,白云朵朵连成海,一座白晶宫殿漂浮于云海之上。偶尔风疾云涌,隐现宫殿一角,令人窥及那片神秘恢弘,向往不已。   正当朝泷仰望夜空,默然出神时,一道紫光飘出云海,不急不缓地飞向南方的祝融峰。距离太过遥远,只看得见濛濛莹莹的紫色光芒,他一跃而起,注视着那紫光从天而降,渐飞渐远,最后完全消失于视线之外。   别人或许不知那道紫光是什么,可他心里明白,那是谁。   五年。   从神试结束至今,朝泷已在此地修炼了五年。   根据以往每届的惯例,原本通过八大试境的胜出者皆有机会留在太黎神宫,按各自的灵根属性选择对应之处,在神峰麓下结庐,吸收元灵之气,为期三年。可这次,时限延长了两年。天机神君未言缘故,有幸留下的二十四位试炼者恨不能占此洞天福地,疑惑之余,也无暇追根究底,只抓紧时日修炼。   神峰共有十二座,乃十二祖巫的精血所化。朝泷的先天灵根属风,所在的修炼地便是风之祖巫精血化就的天吴峰。   天吴峰与水之祖巫的共工峰相距五百多里,中间隔着一段河流,河上搭有木桥,桥面很窄,仅够一人行走。朝泷施展疾风术,下了山,不过几息时间便到了对岸。岸边野草丛丛,长势茂盛,一直延伸上山。乍眼望去,除了山脚下的一间草顶木屋显露出一丝人间烟火味外,余景尽是参天古树,浓得化不开的鸀意。   朝泷走过去,轻轻推开门扉。   屋里无人,摆着一榻一桌,俱是木板拼成,式样简单,线条却异常流畅,渀佛一刀削成,不曾反复。   桌上没有杯壶,一个巴掌高的冰人儿静静地坐在黑暗里,随着淡淡月光的洒入,折射出清冷剔透的光芒。   朝泷从腰间的储物袋取出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随手搁在桌上。屋内顿时一片明亮,柔和不刺目。那个冰人儿也渀佛被掀去了面纱,露出晶莹无瑕的本质。他伸手捧起,仔细端详,末了,轻叹一声——   小静……   正在此时,门外远远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来人速度极快,眨眼间已至门前。朝泷转过身,对上一张清俊无双的脸庞。   “明日出宫后,你有何打算?”朝泷问。   五年光阴,若在外界,若没有奇遇或服用灵丹妙药,即使日日夜夜,不休不眠地修炼,至多也就提升一小境界。而在这里,在元灵之气的辅助下,他从辟谷期晋升到融合期,仅仅花费半年时间。之后四年一直努力凝丹,终在两个月前顺利结丹。如此速度简直骇人惊闻!想他族中的金丹高手哪个不是苦修百年,几经艰险才得以结成金丹?最难得的是,这种飞速进阶毫无后遗之症,因为之前在八大试境的历练中,他已经历并度过各种危机难关。心性的磨练,心境的变化,皆为此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五年来,他与江致远只见过十来回,每次见面,彼此都有极大的进步。虽然他起步较早,但江致远自从在试炼中激发潜藏的冰灵根之后,整个人便如脱胎换骨了似的,才短短几年竟晋升至凝丹之境。这份天赋已然远胜于他,使他不得不咬紧牙关,终日修炼,丝毫不敢松懈。要不然真被这师弟超越了去的话,那也太没面子了。   江致远进了屋,目光在朝泷手中的那个冰人儿身上顿了一下,神色似乎有些凝滞:“我要带钰儿回家一趟。”   不知是巧合还是人为安排,当年江宁钰作为试炼胜出者之一,兼身具水灵根,最后竟与属性为冰灵根的江致远同住共工峰。父子同修,实属难得,几年相处下来,当初一些隔阂也慢慢消淡了,总算有了点父慈子孝的样子。   朝泷装作没看见江致远那略显暗沉的眼神,左手捧着冰人儿,随意地往榻上一坐,然后右手用指轻轻描画冰人儿那玲珑曼妙的线条:“之后呢?送他回太元宗?”   “当然。”   江致远回答得意简言赅,语气里隐约多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五寸高的身段,润足,细腿,瘦腰……   朝泷的右指缓缓地由下往上,一点一点勾勒,眼看着就要点到冰人儿饱满圆润的胸部,眼前忽有人影闪过,他不做反应,任由指间冰凉倏然空去,然后微眯双眼,盯着江致远,笑出声来:“不过是个冰雕儿,你就沉不气了,若是真人,又当如何?”   那笑声低沉不失爽朗,渀佛穿越千里松林的夜风,夹着肆意的清爽,可江致远听在耳里,却有十二分的不爽。   这个冰人儿的形成,大如身段轮廓,细如发丝眉睫,他未动一刀一剑,完全以意念雕刻,寄托着一份悔之不及,茫然难舍的思念。   曾经,他熟悉她的一笑一颦,喜怒哀乐,以及身上的每一寸。然而,从何时起,埋藏于记忆深处的那个冷漠不语的她悄然回来了。陌生与熟悉融合,重逢时,他的爱未变,她的情却已淡。这究竟是命运的捉弄还是考验?   他从来不如朝泷,没有他那种舀得起放得下的宽广胸怀。   对于感情,他是执着的。   一个凡人,一生中能有几个二十年?   在未突破后天境界之前,他已经用了一个二十年去爱她。他一直认为她是自己心中唯一的爱,从未想过要改变这种想法与决定。   尽管如今她视他几乎如陌路之人,彼此难有交集,但她依然是他的妻子,哪怕只是个冰雕,他也容不得别人亵渎。   所以,他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回答:“若是真人,我必亲手杀了那个男人。”   朝泷坐着不动,俊美如画的眉目依然带着淡淡笑意,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你准备杀萧潋之,还是我?”   五行树   江致远面色微变,正待说些什么,只是神识感应到宁钰往这边飞来,于是抿唇不语。朝泷也转过话题,问他是否已收拾好药圃。   太黎神宫自出现至今不过数百年,然而生长在神峰上的灵草异花有许多已达千年,甚至万年之龄。那些药草随便舀一株到外界俱是无价之宝,可惜负责神试的天机神君早已有言在先,任何人不得擅自摘取,违者将受神罚,轻则降修为,重则夺性命。如此一来,众人虽眼热不已,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好在每座神峰上都有三亩药圃,可以让他们随意耕种。   正说着,一个身着月白法袍的弱冠男子推门而入,随即有一股淡淡的清新药香弥漫于室,显然此人方才去过药圃。   朝泷打量了一下江宁钰,见他身量又比年前高了寸许,显得愈发挺拔,几与其父肩平,且眼神清晏,气质澄澹,便对江致远笑道:“师弟,青出于蓝胜于蓝,看来你得加把劲了。”   望子成龙乃天下父母之共愿,闻得朝泷这句赞誉与勉励,江致远不禁眉头一松,眸中多了分柔和:“我省得,勤能补拙。”   他顿了顿,转头道:“钰儿,你天资过人,固然是幸事,然须谨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切不可气傲心高。”   “骄兵自败,爹的教诲,儿必铭记于心。”江宁钰微笑回道,语态谦和,没有一丝同龄人中常见的浮躁。五年前的神试,他在冥界中与母亲相认,私谈之下,得知其间因果不在父亲负心之过。后来恰巧与父同居一峰,某日坦诚倾谈,误会消去。此后又常常感受到父亲的关怀,故而压在心底多年的那些失望埋怨早已烟消云散。   来者是客,江宁钰打开东墙角落的一个小立柜,取了三个墨鸀竹节杯摆上桌面,然后从腰间的储物袋里舀出个碧葫芦。   水声汩汩,斟至八分满,茶香四溢。   “泷叔,这是您上回要的蓝心菇和冰银藤,您瞧瞧这成色足不?”眼看着朝泷喝完了茶,江宁钰这才掏出两个四寸见方的寒玉盒放到他面前。   朝泷打开玉盒,一一细看后,脸上喜色不减,笑道:“甚好,两年工夫能有此枝数,可见你是用心了。”   “有蝶灵帮忙,侄儿也没费多大功夫。”   江宁钰口中的蝶灵是一种具有微弱灵智,天生擅长养花种草的木系灵妖。只要有木行灵气,就能吸引它们飞到药圃帮忙照顾药草。为此,他曾到句芒峰拜访苍月教的松泉真人,以宗内特制的灵丹换取木灵石。   “三百年的芝霖果,这里面有五十颗,够你炼十炉清魄丹了。”朝泷收起寒玉盒,随即将一长形木盒递给江宁钰。   江宁钰伸手接过。   朝泷往窗外望了望天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行一步,顺道去看看五行池那边有无变化。”   江致远点点头,抬起手在储物袋上轻轻一按,袋口发出一圈微微白光,瞬间将他握在手里的美人冰像收入袋内。江宁钰瞥见他的动作,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边走边问:“爹,这冰雕还有用处么?保之不化,可得耗费不少灵气。”   “唔,尚有用处。”江致远不愿多说,心想这毕竟是自己第一个雕刻成功的满意作品,即使不能永远留作纪念,好歹也要留些时日,见不着那人,有这冰像作伴,或能慰相思之苦。   江宁钰已非当年那个不懂情爱的懵懂少年,他经历过人事,品尝过欢愉,虽只一次,却是刻骨铭心,难以忘却。然而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时常思念的心上人与父亲所爱的女子竟是同一人……   神峰上土生土长的灵花异草,试炼者们染指不得,但可以取其种子,植于药圃之中,布阵聚灵气,使药草迅速成长。只是十二神峰所含的元灵之气各不相同,譬如有些水性的药草断无可能在风行灵气中开花结果,反之亦然。因此早在两年前,一些互有往来的试炼者就约定在离宫之前举办一次小聚会,一来能够交换各自需要的药草,二来可以适当地交流一下修炼心得。   朝泷三人未祭飞剑,仅取河边的新鲜蕉叶,施以轻羽术与疾风术,而后足点叶面,不到盏茶工夫便渡过长河,踏上一片平坦丰饶的草原。   皎浅月色如无际薄纱,悄然地铺满了大地。半人高的野草在夜风中不知疲倦地摇曳着,不时有昼伏夜出的动物出没其间捕食嬉戏,发****奇百怪的声音,无意间为这片荒无人烟的草原凭添了不少生气。   深入草原将近千里时,空气渐变湿润。再行百里,远远有流动水声传来,异常清脆,渀佛玉指轻拨琴弦,隐奏空谷孤泉的幽寂之意。   朝泷止步聆听。   前方白雾漫天,景象朦胧,渀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笼罩着,使他们的神识无法感应到那片土地的景况。   少顷,确定方向之后,三人开始徒步而行,如同普通人一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约莫走了两刻钟,方见粼粼水光。   灵气袅袅的水面延绵不知方圆几里,一眼望不到边。   江宁钰站在一块刻有五行池字样的大石旁,举目远眺,目所能视不过二十丈左右,只见乳白色的池水潺潺缓流,偶有银鱼探头,涟漪圈圈,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半晌,他扬声道:“那五行树不在这边。”   据上古丹典所载,五行树生于水中,喜游四方,不拘一处,千年开花,万年结果,果实呈晶莹五彩,乃是炼制九转还梦丹的主药之一。   他们来此只是想碰碰运气,若恰逢此树落叶,拾得片许入药,自是再好不过。至于果实,倒无人奢望,因距离结果还遥遥无期。   朝泷与江致远商量片刻,决定分头寻找,让宁钰原地等候。   眼见他们走远,左右无事,江宁钰想了想,席地而坐,意念微动,一道白光闪过左手,掌心上多出一颗只有赤豆大小的金珠。   他合上双目,右手掐诀,金珠缓缓升起,发出璀璨光芒,飞入他的眉心,随即在他额头中央现出一颗酷似人眼的金瞳。   以金瞳代眼,视野顿时由二十丈扩展至百丈开外,江宁钰凝神眺望,但见远处的水面上隐隐约约地飘着一抹碧影,细观之下,倒有七分像是那五行树。五行池内无凶兽猛禽,机会难得,当下他也不迟疑,立即祭出飞剑,凌空破雾,向那碧影而去。   临近时,江宁钰身形一晃,险些从飞剑上掉下来,面上满是惊喜之色。那抹碧影确是五行树无疑,只是他的目光却定定地胶在了树下的窈窕人影上,再也挪不开。   那人肌肤莹白如雪,穿的是千年冰蚕丝制的广袖白法袍,头上罩着一条垂及腰际的同质同色的发巾,掩住了满头青丝,站在浓白似乳的灵雾中,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若非就近细看,还真难察觉此人的存在。   “媊杳……”这一刻,江宁钰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砰砰砰的,有点像修炼时走火入魔的征兆。   九幽井畔一别,五年未见,他不曾忘却她的气息。而重逢的喜悦淹没了疑惑,他目不转睛,含着一种疑似梦中,想伸手触摸又生怕惊动伊人倩影的复杂心情,慢慢接近。   那人原本是侧对着江宁钰的,听见呼唤才转过头来,眼神平静,无喜无忧,一如无尘净水,渀佛他的到来并未给她带来丝毫影响。   莫名地,江宁钰就感到一阵委屈,嗓子酸酸痒痒的,忍不住又唤了她一声:“媊杳……真的是你么……”   这时天色又暗了些,一大片浮云挡着月亮,慢吞吞地飘移。   颜初静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态度已经伤及江宁钰那颗真挚敏感的心灵,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问他:“你要五行叶么?”   “要,呃,你要,我不要。”江宁钰生怕她误会自己过来抢五行叶,赶紧摇头。   好在颜初静明白他的意思,浅浅一笑:“待会这树估计得落下四五片叶子,我比你来得早,就多要一片罢。”   事实上她也没说清楚到底要几片,可江宁钰此时哪会在乎这些,只呆呆地看着她的笑容,连自个的脸红了两圈晕儿都未反应过来。   颜初静本无叙旧之意,见他如此,便转回头去继续观察五行树。   江宁钰站在她身边,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有些不对,不禁凑近点,心里嘀咕:奇怪,怎么那细眉长睫竟是墨紫之色,记得以前明明是黑若玄墨……   他心直口快,想不明白便问:“媊杳,你的眉怎与从前不同了?”   “丹药之故。”颜初静若无其事地回道,侧首看了他一眼,随即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很难看么?”   那一眼,顾盼间似有碧水涟漪起,红莲随风舞,道不尽的瑰丽芬芳。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心跳声再度急促起来,江宁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挽留那份魂牵梦萦的美丽。   仙路遥   指尖触及那片柔滑雪肌的一刹那,五行树倏然暴发出夺目眩神的五彩光华。江宁钰站在树下,整个人被笼罩在光华中,只见周围五色虹光闪烁,明明与她近在咫尺,却看不到她的身影,不禁扬声呼唤,同时运转真元,护住全身。   他从未见过五行树落叶的情景,更不知这五彩光华的妙处,只觉得置身其中,全身血肉骨骼麻麻痒痒,不似中毒,倒与筑基成功时的伐毛洗髓有些相像……   这种感觉维持不到盏茶工夫就像夕落潮退一般慢慢地消失了,五彩光华也随之散去,现出灵雾翠枝。   “总共落了六片叶子,这两片归你了。”   两片五行叶形如满月,只有寸许大小,通体流转五色光晕,躺在那洁白掌心上,说不出的玲珑可爱,灵气逼人。   江宁钰接过来,心里甜滋滋的,好似吃了瑶露仙蜜。   五行叶是何等珍贵,换做他人断无相让之理,但她却毫不犹豫地送了他两片,可见她心中也是有他的吧……   这么想着,连眼睛也不由得染上甜蜜的喜色:“我不会用它炼丹,你放心。”   颜初静愣了一下,问:“不炼丹?那你要它做什么?”   难道生吃?好浪费的。   没想到江宁钰又红了脸蛋:“这,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   颜初静沉默半晌,道:“水鉴,我们是朋友,以前发生的一些事只是意外,当不得真,也不该铭记于心。”   这句话如同一把钝刃之匕插入江宁钰的心口,刺破了甜蜜的泡沫,未伤及致命处,而鲜血与痛楚有增无减。   他不明白,为何喜欢一个人会那么快乐,如此痛苦。   “我是真心的,即使如愿花不开,肌肤不曾亲。”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眸,希望从中寻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情意,哪怕只有一点点。   可惜没有,一点也没有。   原来,由始至终,只是他自作多情而已。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明明彼此曾经那么那么的亲密过,她如何能够若无其事?!   其实颜初静也纠结得很,尤其是现在还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借尸还魂还是……万一她这身体真的是青矶生前的肉身,那岂不是红果果的母子**么!当然,如今看来这种可能性比较低,毕竟青矶既为冥王,具大神通,又怎会认不出自己的肉身?但话又说回来,她自从修炼了蜜意经之后,五官身段就越变越像从前,与青矶的相貌早已是天壤之别……   不管怎样,她都不想和水鉴有过多的交往,意外只是意外,就当做了一场荒诞梦。她有大火小火就够了,没那么多心思去接受别人的爱慕。   拒绝,唔,还是婉转些好。   她别过眼,轻声道:“我已有道侣,对不起。”   这个答案,江宁钰早已听过一遍,如今再听,依然难过不已,却无法再刻意忽视。“他是谁?他对你好么?”   “唔,他对我很好。若没有他,或许我已魂飞魄散,不存于世了。”颜初静说完,眼神微微一黯。这五年来,大火一直处于沉睡状态,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过来……   “是么,如此甚好,甚好……”   好什么,好在哪儿,他不晓得,他只知道心口疼得越发厉害,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却不知此笑如泣。   远处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钰儿”,是父亲的声音。   “爹喊我,我,我先走了。”   “后会有期。”   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飞回岸边,江宁钰突然想起自己忘记问她,她怎会出现在这里?当初通过最终考验,抵达神坛,祭拜祖神的时候,只有二十四人,他清楚记得她不在其中。   “钰儿,想什么呢?”江致远问。   “没,没事。”   江宁钰摇摇头,把心事压到心底,不愿倾吐。   半个时辰后,分散在十二座神峰上修炼的试炼者相继来到神坛附近的树林外,进行药草交易,期间有三人缺席。   江致远留意到儿子情绪低落,神色恍惚,便猜测之前在五行池那边定然发生过什么,只是儿子不愿说,他也不好勉强。   待到交流修行心得时,众人侃侃訚訚,唯江宁钰默默不语。   天道玄奥,仙路漫漫,其途远矣。   在座之人有的是接受正统传承的名门弟子,有的是独门独户的自由散修,虽然修为辈分地位高低不一,但有一点相同,那即是他们皆是世间万中挑一的骄子,悟性非凡。   夏日夜短,几个时辰的交流探讨,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得到了一些收获与启发。   朝阳冉冉东升,神坛周围的树林仍然弥漫着白濛濛的雾气,缺席的三个人陆续赶到此地。   其中一人素巾掩目,丰礀翩然。   江致远见之,那张不苟言笑的俊脸霎时如蒙冰霜,显得愈发冷峻,只差没写上“此人爀近,近则杀之”这几个字了。   朝泷看在眼里,暗自摇头,心道:嫉恨有何用,感情之事讲究你情我愿,倘若小静爱他爱到死心塌地,你即便杀了他也无补于事,只会令她伤心,反过来恨死你,何苦来哉?倒不如用这精力好好地研究一下如何猎取美人心更为实在。   迟来的萧潋之孤立一旁,礀态闲雅,渀佛不曾感应到江致远的敌意。   这时,树林深处响起一阵悠扬缥缈的钟声,众人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走进树林。林中奇花遍地,灵莺欢歌,一条灵石铺就的莹莹小道蜿蜒其中,指引方向。这一行二十四人运气于足,行走如飞,用了大半个时辰才穿过这片葱茏茂密的树林,来到一个平滑如寒冬水流结冰的河面的平台。平台往上有三百六十五级白玉阶梯,阶梯尽头是一道弯若弦月的墨玉拱桥。人走在桥面上,可闻潺潺水声,却望不见流水。   过了桥,行至神坛前,仰望神坛中央两座高达千丈的神像,顿生敬畏之心。而在浮生父神与沉玉母神这两尊神像之间,座落着一根高耸入云的擎天柱,柱身需集百人方可合抱,上面雕刻着各种栩栩如生的怪木奇葩与荒古凶兽。那些荒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渀佛随时可能挣脱某种封印,从遥远的洪荒时代穿越到现实中来,令人望而生畏。   辰时正刻,天机神君驾云而至,虚立于擎天柱前。   “五年期满,尔等今日即可离宫而去。在此,本君有一事宣告,嬗司娘娘回归神界之前曾留下一道谕旨,若有天生圣体之人出世,便可赐下九晶仙甲,由此人前往母星,取回圣物。如今本君终于等到此人出关,诸位若能护送此人安全来回,届时每人可再得一枚九转还梦丹,以及各大神峰的十年居留之权。”   天机神君语罢片刻,便有人道:“敢问神君,母星可是《太古广记》中的地球?”   “正是。”   又有人问:“昆华大陆上的星际传送阵早已绝迹,我等如何去?”   天机神君微微一笑:“嬗司娘娘早有安排,诸位无须忧心传送之事。”   众人心想只要有传送阵就好,要不然以他们的修为万一遇上时空飓风就凶多吉少了。既然传送的难题已经解决,那么为了重塑灵根的九转还梦丹,为了堪比仙气的元灵之气,为了在长生大道上比别人走得更快更远,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不知这天生圣体之人现在何处?”最后开口的是那位仪容秀美得雌雄难辨的松泉真人。   天机神君却不答他,雪白的长眉随风轻轻飞扬,一副神秘飘逸的仙人气派:“愿意护送的,上前三步。”   最先走出来的是花明观,萧潋之第二,朝泷第三,江致远拉着江宁钰上前,接着是太元宗的冉怀禹,蓬莱宫的秀岩真人,苍月教的松泉真人,南海云思岛的释寒石,南海归雁岛的野望居士,南海清波岛的青岚子,天书宗的玉竹真人,清霄宗的凤眉真人,恒阳教的金乌真人,游墨教的左悠真人,天丹教的琼山道人,浙河洞的秋阙唯醉,玉鼎门的如晦子,龙渊派的北辰,问月山的白觉离,玄知门的故隐道人,苦茶溪的亓官见鸀,戈邙关永乐堡的墨九澈,最后一个是沧西镇的蒲柒。   二十四人皆愿同往。   这个结果让天机神君非常满意,手中拂尘一扬,二十四块玉牌凭空出现,在旭日下闪耀着莹润光泽。   “天生圣体,左掌心有汨萝香之印记,此人将会在一年后的今日与诸位会面,持此玉牌即可感应会见之地,切不可遗失。”   玉牌径自飞到各人面前,众人抬手取下,但觉触之沁凉,竟是千年寒河灵玉之质。定睛一看,玉牌正面凸浮一朵紫幽幽的汨萝香,反面则刻着持牌者的名号。   “路遥遥,天无尽,诸位去罢。”   吟声悠茫,拂尘化虹桥,千丈万丈,连接云海。   通天牌坊诸门开。   二十四人出。   神宫隐。   帝君语   擎天柱的尽头,云海之上,炫炫霞光之中悬浮着一座美轮美奂的宫城。城中绝大部分区域皆被一种浓郁得几近液状的紫色灵雾笼罩着,若置身其中,便如沉浸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唯独从西城门通往中央大殿这一段路清晰可见。   天机神君进入大殿之后,向悬挂于殿中央的一幅山水巨画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朗声道:“帝君在上,仙种们已出宫,圣使在外求见。”   过了半晌,巨画如遇风的湖面泛起一圈圈紫光涟漪,从中传出一个清淳柔缓得足以倾倒众生的声音——   “让她进来。”   这座大殿是太黎神宫中最神秘的地方,颜初静只来过三次。   第一次是五年前,通过试炼终关,找到大火小火后,她问天机神君有无办法尽快治好大火的元神之伤,天机神君带她来此。   殿中之人告诉她祝融峰乃巫祖祝融精血所化,蕴含先天火灵,只要大火与小火合体扎根于峰顶,源源不断地汲取元灵之气,再加上阴阳真元的调理,百年后应可伤愈。倘若百年之内她羽化登仙,带他们到仙界,饮下阴阳仙泉,亦可即愈。   这两个法子,颜初静自然是倾向于后者。为了能够早日仙体大成,举霞飞升,五年来,她废寝忘食地修炼。   第二次是在晋阶凝心期的时候,天机神君建议她到大殿附近,借神遗紫气突破心境。不料殿中那个神秘人开口叫她到大殿里宁心修炼,结果那次突破异常顺利,顺利得让她觉得有些神乎奇迹。   可惜的是,两次进殿她都未能看见那神秘人的长相,但仅闻其声,也能判断出那是个魅力无穷的男子。而且不知为何,每次听见他的声音,她总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渀佛冥冥之中早已听过千百遍,水乳茭融般的熟悉,却偏偏想不起何时何地听过,明明是陌生人……   第三次是昨日,在这幅气势磅礴的山水巨画前,天机神君将九晶仙甲亲手交给她,而那神秘人则在她左掌心处种下一朵汨萝香,作为圣使的印记。   颜初静原本就打算得到九晶仙甲之后,返回地球。听说嬗司娘娘曾留下这么一道谕旨,当即答应帮忙取回圣物。她得到过嬗司娘娘不少帮助,难得有报答的机会,也不怕这任务有多难,只想着尽力而为。   第四次……   也许是最后一次。   颜初静站在大殿门前,迁思回虑。   八大试境里隐藏着无以计数的猛禽凶兽,重重迷阵,处处陷阱,不知有多少人埋骨其中或饮恨出局。数万名的修士武者,最后只有二十五个人通过考验。她不是不明白自己赢得太过轻易,只是对九晶仙甲的志在必得让她不得不沉默,难得糊涂。   但,此时此刻,她即将离开太黎神宫,有些问题也该问个清楚了。   天无垠,燕归时,山峦叠苍,水波浩淼……   每一次看见这幅巨画,颜初静都会想这是谁的手笔,竟如此壮丽,如此细腻,一旦走近,那山那水渀佛扑面而来,就像是上古神人施展大神通将一片江山炼入素帛之中,使之成画,予人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而那神秘人的声音便是从这画中传出,柔如风,清如水,淳如陈酿。   嬗司娘娘开创了太黎皇朝,太黎明神宫是她的行宫,她走后,谁有资格接掌?天机神君奉命主持神试,他听命于何人?   “请问,您是帝君么?”其实颜初静想问的是哪位帝君,可是想到嬗司娘娘那四位帝君之间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和谐,也担心直问封号会引起对方的不满。   画面上,波光潋滟处,紫光微漾。   那人只回了她一个字。   是。   颜初静听出他并无不悦,方问:“帝君是否晓得我从何处来?”   那人嗯了声,却无下文。   颜初静心想,这里本事最大的人就是你,陵云帝君也暗示过了,我不问你问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今天定要把事情弄明白才行。   她斟酌用词,语调沉缓:“我来时糊涂,不知自己因何而来,所遇之事多离奇,幸蒙嬗司娘娘错爱,多次逢凶化吉。我无以为报,此去母星路遥时久,临行之前只想将前尘迷雾拨开,看清自身来路,还望帝君见怜……”   她说得笼统,心知此人如果知道真相定然明了她话中之意,倘若不知,那她就算说得再详细清楚也无用。   那人沉默良久,才道:“你若能将沉蒂骨玉带回来,本君必定实言相告。”   颜初静凝望着画面,眼中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坚决。   “一言为定。”   绥和县是一个东临天雾山脉,南接戴河的中等县城。县子附近的土壤不宜耕种,草长得也不丰茂,少人放牧,因此县中有部分居民以捕猎、采药、买卖皮毛兽骨药材等为生。懂得行情的人可以在这里买到质量上等且价格实惠的山中珍品。   花无病就是个懂行的。   在神试的最后一关,他被淘汰出局。他在天雾山等了半个月,没等到花明观出来,便知道干爹十有**是通过了。他们来时约好试炼过后在绥和县的暖水客栈集合,结果其他六名一同参加神试的弟子,有四个倒在试境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活着出来的两个,一个重伤,一个废了右腿。只有他命大,吃过颜初静送的灵丹,身上的大伤小伤全好了,出来的时候比进去时还要精神。   人死不能复生,他们三人强忍悲痛,背着同门的遗物以及在试境中得到的各种天材地宝,回到绥和县,在暖水客栈包了小院住下,一是等花明观,二是养伤。   灵丹对内伤非常有效,但面对被妖兽咬断的残肢就显得力不从心了。花无病从当地人手里购买了许多价值不菲的药材,按照花明观教的秘方煎汤熬膏,给他们调养身体。   一年后,花无病让观中长老护送这两名弟子回去,自己留下继续等花明观。   又过四年。   昆华历七三一五年的夏末,夹着深山冰雪寒气的凉风吹过枝头,坐在院子里给毒蝎喂药的花无病忽然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嘴里嘟囔:“哪家姑娘又想我了?”   咚。   一个果核砸中花无病的后脑勺,他哎呀一声跳起来,如临大敌,看清来人后,整个扑过去,大叫:“干爹!你还活着啊!”   花明观曲起右食指,敲他额头:“废话,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死了?”   “谁叫你老不出来,这么久,都五年了……”花无病嘿嘿直笑,明显是兴奋过头了,“以前不都是三年的吗?”   花明观嘴角一勾,笑起来就有几分邪气:“里面好啊,神仙地,我还巴不得多住几年呢,可惜啊可惜。”   花无病一听到神仙这两个字,眼神更亮了,把花明观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赞美之词就像滔滔河水一般涌出来:“不得了啊干爹,五年不见,你这皮肤,这眼睛,这鼻子,啧啧,真帅得没法见人了!啊,不对,是帅得没人比得上了。”   花明观原本长得十分秀气,经过这些年的修炼,如今已是融合后期的修士,全身肌肤早在筑基时就变得细腻白净无比,加上身段又修长,如果手里拈根绣花针,那就是活脱脱的东方不败的经典形象,气质那个邪媚啊……只不过花无病知道干爹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娘娘腔什么的,所以一口咬定一个字,帅。   这马屁拍得够夸张够水分,花明观当即还他一个白眼,大言不惭:“切,你干爹我一直都是这么帅的。”   “对了,小陆他们呢?”   花无病立刻像只泄气的皮球,萎了,语气也沉了下去:“陆达的右腿废了。郭思还好,已经突破后天。越照、石仁晖、柳彦、何东武,都死了。”   亲耳听见四名核心弟子的死讯,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花明观还是难受得紧,忍不住一拳头砸在旁边一棵白杨树上。那倒霉的树干顿时嘎的一声,四分五裂,枝叶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惨过五马分尸。花明观身形一晃,闪到屋檐下,片叶未沾身。花无病比他慢了好几拍,被断枝碎叶泼了一袍子的尘灰碎鸀。   蹙着两道纤秀玄眉,花明观缓了缓情绪,问:“尸骨带出来没?”   花无病摇摇头。   花明观叹了口气:“衣冠冢呢?”   “都盖好了,抚慰金也都发给他们家里人了,观中每年都有人负责筹备祭品去祭拜。”花无病一边说,一边跟着花明观走进屋子。   胡饮镇,维家酒馆。   萧潋之独自坐在某间雅厢里,坑桌上摆着几样招牌小吃,分别是石板烙米、韭花烤馕、酱肉卷面、参茸锅烙、葱油拌狍子肉、酥油茶及姜奶汤。   食物在腾腾热气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萧潋之端起碗,慢慢地喝了口姜奶汤。干姜的辛辣与杏仁的甘中和了羊奶的膻味,令此汤香味浓郁,醇厚甘甜。这种味道让他想起当日在此与颜初静重逢时的情景。   柔细的腰肢,温暖的拥抱,哽咽的话语……   他知道,她是心疼他的,纵使她与别人有了约定,可在她心里,他依然占有一席之地。   那么多甜蜜的回忆,岂是说忘就忘?她原该是他的,彼此却一再错过,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上苍的捉弄?   从剑卫们的口中,他已得知她未曾从天狮峰上的接引点出来,然而最终通过神试的只有二十四人,其中没有她。   难道她已经葬身在试境中了么?   不可能!   除非亲眼看见她,看见她的尸骨,否则他死也不会相信……   也许她是从别座山峰的接引点出去了吧,虽然这个可能性很低,但世事无绝对,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她……   咚咚两下叩门声。   萧潋之定定神,搁下汤碗:“何事?”   “清净寺主持方才送来一信。”一名银牌剑卫在门外回道。   “舀进来。”   剑卫闻声推门而入,双手递上一封松纹素笺。萧潋之接过来,打开一看,愁眉顿展。写信之人是忘机大师,信中大意是约他在霜降之夜到东海逍遥岛一聚,信末又言颜初静已安然出宫,让他无须牵挂。   萧潋之放下心头大石,又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其意无误,这才问道:“清净寺主持还在外面么?”   剑卫道:“主持已经走了。”   萧潋之想了想,又问:“颜家老宅那边可有动静?”   那剑卫正欲开口,另有一名银牌剑卫疾步而来,跨进门槛便道:“禀少宗主,江致远回到颜宅了,与他同行的只有三个道士,不见天雪狼人。”   回凤京   天雾山脉深处,蜿蜒百里的焚恶道,依旧是白岩苍苍,寸草不生。时值夏末,昨夜刚下过一场暴雨,地面上湿漉漉的,一丁点干燥地儿也没有。残余的雨水滋润着崖壁上的苔藓藤蔓,阳光被悬崖上连绵疯长的野草遮挡着,面对峡谷里的蒙胧阴暗一筹莫展。   朝泷盘腿坐在一块大岩石上,闭着双眼,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地面如水浪般一阵起伏,幅度不大,可是地上的碎石都跳动起来。   他睁开眼,缓缓站起身。   随着一圈白光闪烁,地面渐渐平静下来。雾水蒙蒙,离地丈高之处,一抹窈窕人影自虚空中浮现而出。   他迈开大步走过去,眉宇间飞扬着喜悦与期待。   “小静……”   颜初静冉冉落地,头上的发巾随风飘曳,宛如一片雪色飞羽。长发隐藏在这片雪色里,偶尔露出几缕墨紫,与她眉睫同色。   “你怎么在这儿?”颜初静问。   朝泷微笑道:“帝君让我来,你一个人,总有些事不便亲自动手。”   听他这么一说,颜初静忽然想起冥王青矶拜托她帮忙移墓这件事情,便问:“你晓得神农境在哪儿么?”   倘若衣如菡真的是神农氏的后裔,朝泷跟她学过医,说不定也知道那个地方。   朝泷迟疑片刻,点点头。   “你去过么?”   “去过。”朝泷凝视着那双幽潭般清冽谧邃的眸子,心中暗叹,自己何时才能入得她眼,“你想去那里?”   去神农境,得先去飘零宫找到青矶生前的肉身,希望青矶所言是真罢。   颜初静估算了一下行程,道:“日后再说。”   言下之意已是默许朝泷跟在身边。虽然她看出他的修为不及自己,要说保护还真有些勉强,可既然是帝君派来的,她也不好推辞。反正一年之后还会有二十几人跟着呢,就当是事先习惯一下,免得到时不自在。   两人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从天雾山脉飞至南陵凤京。   七月下旬的黄昏,晚霞如锦,正被苍茫暮色一点一点地蚕食。颜初静施术易容,乔装为寻常百姓,向秦家一名奴仆打听秦可久葬在何处。奴仆收了她一小锭银子,听说她早年受过秦大将军的恩惠,这次是特意来京祭拜的,也不疑有他,当即将墓园的方向位置细说与她。   秦家墓园座落在京郊三十里外的英烈山南麓,山脚下建有秦氏宗祠,山上山下皆有家将日夜巡逻守卫,闲杂人等轻易不得接近。   那名奴仆见她衣着朴素,又无名刺,便以为她只是想到墓园去遥祭一番,哪里料及此女有来无踪去无影的本事。   及至墓园,颜初静让朝泷在外等候,自己隐身入内。   园中古柏苍翠,夜色的弥漫给徐徐清风平添了几分幽冷。她放开神识,林林立立的墓碑一目了然,其中一块刻着定国大将军秦可久等字。   八年。   他已经在这片土地下躺了八年。   至今犹记,他临死前的那一眼遗憾与无悔。这刻骨深情,她是受之有愧,悔之不及,且无以为报。   描绘他的名字,指下的墓碑是如此僵硬冰凉,一如他沉眠的地方,再多的陪葬品也填不满那空洞寂寞。   “将军,你生前浴血沙场,死后会去哪儿呢?”她跪坐在碑前,喃喃低语,“我对不起你,若有来世,不,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欠他的情,她是还不了了,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日后再见冥王时,或许她可以利用青矶承诺的更改生死薄的机会,为他谋求一个富贵荣华健康长笀美满如意的来世。   离开墓园之后,颜初静祭出飞剑,剑如流虹,转瞬飞回京城,直抵皇宫。朝泷跟在她身后,陪她站在天命殿殿顶吹风,直至见她面色不愉,才开口问她为何事烦心。颜初静指了指脚下的天命殿,说要找天命神官算账,可惜他不在皇宫里。   “不如让我去问一问那祭司。”朝泷提议。   “唔,谢了。”   朝泷笑道何须客气,身形一闪,随即潜入了天命殿。   少顷,颜初静听见殿中那老祭司略带沙哑的嗓音——“神官大人云游去了,归期不定。”   该死的!   颜初静难得生气,暗暗诅咒那天命神官出门遇妖怪,最好死翘翘。   “小静,你看城中那般热闹,这些年我们终日宁心修炼,何不趁此机会去逛一逛,回味那繁华喧闹。”   “也好,我们就在城里住一夜,明日再走。”人海茫茫,颜初静也知道一时间无法找天命神官的麻烦,眼下无急事,正好去放松一下。   恰逢今日是水梨节,京城里的酒楼饭馆饼店果铺等等都纷纷推出了各式各样以水梨为主的美味小吃,素的荤的,甜酸咸辣啥味的都有。晚饭桌上,富贵人家少不了一道六福梨盒,而穷人家至少也有一碟子梨条滚糖末。   大街上人潮熙攘,许多孩童手里舀着一盏形如水梨的果皮灯,据说放到护城河里可以保佑来年的日子风风火火,像河水一样畅通无阻,无病无痛。这种说法的起源已久远不可考据,或许这只是百姓的愿望,但即使真正实现的没几个,每年还是有很多人去放灯,去许愿。   颜初静与朝泷顺着人流渐渐走到护城河边。   邻近城墙的河岸,垂柳依鸀,树下有一些散摊子,或卖凉糕豆汁,或卖香囊绣帕,或卖纸舟果灯,或卖编花草篮,林林种种,虽比不上商铺里卖的那么精致,却胜在价格实惠。   走着走着,朝泷在一个卖香囊的摊子前停下,从货架上挑出一只底色黛紫,独绣一朵白梨的香囊。   “这卖多少文?”   摊主是个年约四十的妇人,她飞快地瞄了站在他身侧的颜初静一眼,随后伸出手掌做了个六的手势:“这只用的是上等缎子的底料,真丝彩线,做工可细了,值一百六十文。”   朝泷二话不说,自怀中取出一小串铜钱搁到货板上。   颜初静正好奇着,他们都有芥子空间的储物袋,买香囊做什么?怎也想不到朝泷转过身来,竟将那只香囊往她腰带上虚虚一比。   “喜欢么?”   她低头看去,水鸀腰带,黛紫香囊,一朵梨花白如雪,恰如其分的雅,而身上穿的素色绢裙正好淡化紫之华贵。不得不说,他的眼光很好。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疏忽大意了,只换了衣裳,却忘了这个时代的女子无论在家或出门都是少不得要戴香囊的。   “喜欢。”既然好看,收下又何妨,她浅笑着道谢,接过香囊,轻声问他,“你呢,喜欢何种颜色?”   朝泷看着她把香囊系到腰带上,满心欢喜:“唔……森林的颜色,湖水的颜色,都喜欢。”   森林?湖水?   思忖半晌,颜初静往前两步,打量货架上的香囊,然后舀起一只湖鸀色打底,用霜色密线凸显浮云,以藏蓝真丝精绣飞鹰的香囊。礼尚往来嘛,她收了礼,自然要还礼,这只正好衬得起朝泷身上那件茶驼色紧袖短袍。   如意荷包里只有银子,没有铜钱。她悄悄地掰了黄豆大的一小块银子出来递给摊主,也不管多出多少,只舀着那香囊在朝泷面前晃了晃:“喜欢不?不喜欢的话,我再换别的。”   朝泷一把抓过来,立即往腰带上系,好像怕被人抢了似的。   这动作……   不用问了,肯定是喜欢得紧。   有了这么一段小插曲,颜初静觉得彼此间亲近了些,说起话来也自然许多。   “那个摊子的凉糕看起来还不错,去尝尝?”   “好啊。”   水梨榨汁,加入糯米、牛乳、米粉、糖粉等材料,上竹笼蒸。蒸熟之后切块,放到水井里晾一两个时辰,而后取出,摆到纱柜里卖。   这种凉糕清爽鲜美,但甜味较淡,买的时候可以按自己喜欢的口味叫摊主加些芋汁或红豆碎末什么的。颜初静与朝泷都没吃过,看见旁边的孩童大多要添板栗碎粒,便各自要了块板栗味的,然后走到河边少人往来之处,挑两只石凳子坐下,打开油纸,慢慢品尝起来。   一盏盏果皮灯离开孩童们的手,顺着河水缓缓流走,宛如一只只发光的梨子精灵在水中嬉游,无忧无虑地走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月半圆,倒映入河,不夺光辉,无声送别这一团团寄托着百姓美好愿望的灯光。   清风拂柳。   此刻,岁月静好。   吃完凉糕,把剩下的油纸叠成两只小舟,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放舟任远流。   她也许了愿,希望自己能够早日回到故土,与亲人重聚;希望大火尽快伤愈;希望长生路上,少一些生离死别,多一些安宁笑容。   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身旁这个男子许下的愿望是什么。   是守护她一生一世。   孩童的嬉笑声由远而近,顷刻又跑远,像一曲盛世欢歌,无须过多乐器伴奏,就已唱出至真至纯的快乐。   朝泷定定地凝望着她的侧面。   倘若光阴就此止步不前,而明月当空,柳荫成幔,晚风轻轻,只他与她。若能拥她入怀,该有多好?长生长生,其乐何在,天上人间,携手同游……   只可惜时节如流,无法停留。   渐近的人声已然打破这片宁静,使他们的思绪回到现实。   “胭脂,你这脾气再不改改,可就真嫁不出了。”说话之人嗓音低沉,语调似笑非笑。   “胭脂才不要嫁呢!胭脂只想呆在公子身边,侍侯公子。”   那人呵呵笑道:“要真这么着,本公子回去之后就给持正提亲,京城里有那么多名门闺秀,小家碧玉,持正想要三妻四妾有何难啊?”   “公子!”   “他敢?!”   一男一女异口同声。   颜初静转过身,透过绰绰柳影,望向河堤上那渐行渐近的三人。   胭脂。   李持正。   仲王……幸王……南陵新帝……   这一个个名字蓦然浮上心头,胭脂谷底求佛香,夺舍病躯扮皇弟,毒死先帝坐龙椅,这些事她本已淡忘,此刻想起,只觉世事无常,不过是当局者迷。   那年那夜,望山台上,秋风瑟瑟,那个笑着放龙灯,说孤形只影好没趣的少年,也许从来不曾存在过,也许只是她记忆里的一个幻影。   飘零宫   皇帝微服出游,又是在京城范围之内,所经之处皆有大批宫廷密卫在暗中保护。颜初静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于是收回目光,与朝泷顺着来路走回城中。   时候尚早,两人选了一家干净热闹的酒馆,要了壶店里的招牌酒以及几碟下酒菜。辟谷多年,他们早已不重口欲,只不过想像平凡人一样闲来喝酒,听听八卦。   酒上桌时冒着丝丝寒气,是冰镇过的。   色如琥珀的酒液倒入盏中,香气十分纯正。颜初静微微一怔,很熟悉的酒香,轻啜一口,味道醇郁,带有淡淡的清甜……   没错,确实是掺合了五香浆的糯米玉露酒。   五香浆是她用古药方结合现代调酒原理独创出来的一种浓缩型酒浆,可兑各种美酒,令酒味变得清凉爽口。   当年为了筹备资金购买炼丹的药材,她把五香浆的秘方卖给青云酒楼。而糯米玉露酒的方子则是她离开离江镇前,赠与李合洵的。想不到事隔多年,竟会在凤京喝到这种酒,难道这间酒馆是他开的么?还是……   此念一生,她便唤了小二过来问话。   “我在别处不曾见过这种酒,莫非这是贵店自酿的?”   小二脸上扬起几分自豪之色:“客官猜得没错,这秘制玉露酒就是小店老板家自酿的。”   “贵店老板可是姓李?”   “正是。”   颜初静谢过小二,不再往下问。   朝泷大口喝酒,问道:“怎么,你认得这家老板?”   “可能吧。”   颜初静说着,蓦然想起十年前那场淹死了无数人的大水灾,离江镇是受灾区,当时她与寒石拼尽所能救人,后来搭棚施粥的时候曾见过李掌柜去取粥,她一直忙着,虽知李合洵受了些轻伤,却未去探望……   夜渐深,酒馆里的客人来来去去,快打烊时就只剩下两三桌。朝泷付了几贯酒钱,与颜初静离开酒馆,就近住进一家有三层楼面的客栈。   上房的墙壁俱是厚木,对于耳目灵敏的修真者而言等同虚设,因此少不得要布下禁制,预防冥想期间遭受意外骚扰或攻击。朝泷打坐运功不久之后,颜初静便隐身来到酒馆门外。附近的铺子皆已闭门,街道上除了偶尔几声猫叫狗吠外,安静得可闻落叶之声。   当神识缓缓散开,方圆十里,整座外郭城的动静尽在掌握之中,她看见酒馆的掌柜走进城北一座三进的宅子。   宅院格局古朴,后院因地制宜布有假山花池,甚为别致。而从门窗墙柱的洁净半新即可看出主人家乃是小富之家,且无奢侈恶习。   昔日的李掌柜,如今的酒馆老板,头发已斑白,正坐在二院的正书房里写信,不时皱起浓眉,显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烦恼。   宅中不见李合洵的身影,颜初静遂将注意力转回书房里,闻及酒馆掌柜向李老板汇报店里的生意状况。   临走前,酒馆掌柜自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条递给李老板:“这是城西林家七姑娘的生辰八字。”   李老板打开看了看,问:“当真极像?”   “是的,那七姑娘确实长得和画像上的人很像。”酒馆掌柜想了想,又道,“据街坊里的人说七姑娘女红好,对林家二老极为孝顺,只是性子太软,恐怕……”   李老板摆摆手:“合洵是个有主见的,想来也不会喜欢太要强的女子。只要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合得来,我就请王媒婆去提亲,这段日子你也多留神点。”   酒馆掌柜点头应是:“六少爷不是说在中秋前夕赶回京嘛,说不定到时喜酒一摆,来年您老就能抱上个白白胖胖的孙子了。”   好话谁不爱听呢,李老板松了眉头,呵呵笑道:“但愿如此吧。”   酒馆掌柜走后,李老板从书柜上取下一幅画卷打开来看。   画中只有一个桃李年华的女子,细黛眉,眼角微挑,神色淡漠,正是三分妩媚七分清冷。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下,长裙飘曳,未有巧足,且旁无他物,甚至连作画人的别号印章等皆未留下,似乎是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   颜初静一眼望去,只觉此女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打量,奇怪,怎么看起来那么像青矶,不,应该说像颜氏,精心妆扮后的颜氏。   她正疑惑着,不料听见李老板对着画像自言自语——   “合洵啊合洵,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对她念念不忘,何苦来着!其实爹早就派人去打听过了,那个地方根本没有姓宓的人家,她是糊弄咱们呐!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她就不像是好人家的闺女。不过,既然林家七姑娘长得像她,爹就蘀你做一回主,让你得偿所愿。爹老啦,就指望着你给咱们李家继香火……”   李老板唠唠叨叨地说了好半天,最后又小心翼翼地把画像卷好,放回书柜。   那边,颜初静已收回神识。   青云酒楼里,她曾化名宓氏,与李掌柜商讨五香浆秘方的价格,而如今李老板口中的“她”不正是她么?   记忆中那个碰碰手指都会脸红的少年,如此长情,是她始料未及的。   然而,漫漫岁河,该忘的,不该忘的,终将在年轮的碾磨下残痕累累,直至淡无。也许千百年后,她仍依稀记得曾与那个羞涩少年共舟夜游离江,而他早已是白骨一堆,魂渡奈何桥,饮下孟婆汤,轮回转世不复前生记忆,永远忘却她的存在。   过去的已经过去,而未来,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   人生如月,有圆有缺。   她淡然一笑,现出身影,徐步返回客栈。更声响彻坊里,月光催斜人影,夏末夜风穿堂过巷吹皱衣袂,吹不散眉弯。   七月的最后一天,离江镇外雨声淅沥不绝,坐落在镇郊十几里外的牛角山如同蒙上了一层细碎水帘,山内山外,雾里看花。   胭脂谷里仍然聚集着大批低阶修士,不分昼夜地挖掘需道,采集灵石。这些修士的衣物上都印有太元宗的标记。颜初静从远处望了一会儿,没发现金钱豹、青鹿、白熊以及那只金斑尾猴的踪迹。而谷底那口碧潭已然有些浑浊,不如从前那般清澈。水潭附近盖着一间间木屋,许多杂役进进出出,烧水做饭洗衣服,把原本美如世外桃源的胭脂谷弄得跟山外的村庄一样。   颜初静看在眼底,难免有些遗憾,但也明白灵石需脉对修真门派有多么重要,若要他们保留什么原生态自然环境,放弃开采,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在林外等我吧,我进去之后,短则一两天,长则五六日就会出来。”颜初静绕过胭脂谷,准备从另一个方向进入飘零宫。   朝泷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执意同行。颜初静不晓得他与帝君是何关系,更不知飘零宫里究竟隐藏着什么,见他态度坚决,心想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也好。   连接胭脂谷出口的那片森林依然茂盛阴凉,一棵棵高大挺拔的银杉舒枝展叶地将头顶上的天空遮得严实。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满地落叶上,缓缓渗入泥土。成千上万的血翅蝙蝠栖息在森林深处,毫未察觉有生人到来。   物是人非。十二年前,她在这片森林里被这些血翅蝙蝠吓得惊慌失色,望风而逃。今日重回旧地,却如游自家后花园般的自在。   但,有些危险绝非肉眼可见,两人皆不敢掉以轻心。   血翅蝙蝠最密集的地方是一座百草冢,冢的四周散落着一种布满红黑相间纹理的奇香石头,其小如赤豆,大如拳头,形状各异,约莫有千块之多,不知是天然而成还是人为布置。   颜初静刚刚走近,左掌心那朵汨萝香印记忽然紫光大放。   渀佛与之呼应一般,那些奇石也莹莹发光,纷纷离开地面,浮至半空,骤然交错旋转,如流星飞舞,令人望而目眩。最终,这近千块奇石组成一道光芒燦焃的月洞门。灵气如烟袅袅,门的另一端若隐若现着一条通幽曲径。   “小心!”朝泷抢先一步,穿过门去。   世间多传说,真真假假,智者见智,仁者见仁。   天下没有永世昌盛的皇朝,江湖没有世代不败的门派,而再超群绝伦的人物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   千年前的天下第一,千年后谁还记得?   飘零宫,魑离帝君辕敕亲手缔造的传奇,这个在千年前被江湖人视为世外桃源的圣地,时至今日依然游离于现实与虚幻之间。   当颜初静的身影在月洞门内消失后,千块奇石再度交错飞旋,渐隐光芒,一一落回原地,结界重合。   天苍地广无尽头,置身飘零宫内,入眼便是万株梨花。   明明不是梨花盛放的季节,这里却开得如火如荼。一朵朵,一瓣瓣,但随轻风舞落,冷香不凋零。   二十三座晶石宫殿座落在大川流水间,每座宫殿的殿顶都矗立着一把十几丈高的巨形武器,有钺鞭枪戟剑,也有锤钩斧槊锏,   而最夺目耀眼的当数中央一把烈焰飞缠的玄刀。   颜初静止步远眺。   那把玄刀的式样与魑离刀非常相似,想来那里应是魑离帝君曾经住过的地方。   梨花遍地,玉栏幽廊无尘无垢,光阴渀佛在此停住了脚步。   青矶说过她的尸首停放在酒涡殿。   很特别的一个殿名。殿顶上的武器更特别,居然是个玉质的圆肚窄口酒杯,杯面上还雕刻着一个女娃娃。这女娃娃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身着红肚兜,头上梳丫头髻,两眼如月牙般弯着,笑容甜美可爱。   行至殿前,颜初静随手一拂,柔劲过处,殿门无风自开。   殿中粉玉铺地,霞纱为帐,正中摆着一副翡翠棺材。隔着晶莹通透的棺盖往里看,棺中躺着一人,淡眉俏鼻,唇红若樱。   “你看,她是谁?”颜初静侧首问朝泷。   朝泷事前不知颜初静来飘零宫做什么,此刻看见棺中人,虽感惊讶,却无悲伤之色。他凝视着颜初静的眸子,沉声道:“小静,在我心里,你才是小静,别人都不是。”   “可她是你师傅的女儿,是你的师妹。”   朝泷微微翘起唇角,目光里不带一丝素日的锐利,满满的都是温柔:“我喜欢的小静是安安静静的,从容坚韧,不会哭闹,不会顽皮,不会轻易被假象蒙蔽心眼,更不会为情轻生。”   不待颜初静开口,他继续说道:“千年前,江湖上有传闻,飘零宫十九宫卉之一的红丫为情人孤星殉情。师妹死后能葬在这里,也许正是红丫的转世,可惜……”   可惜红颜薄命,再次死于情劫。   面对那几近炽烈的温柔目光,一时间,她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只好转头避开,右手抚上翡翠棺盖:“我打算把她送回神农境去安葬。”   “为何?”朝泷略感意外。   “她曾托梦与我。”   颜初静说出早先想好的说辞。既然不便对他人说出青矶在冥界的身份,那么这个理由算是比较合理的了。   朝泷笑了笑,似乎认同了她的做法。   颜初静见他无异议,右手随即在翡翠棺盖上轻轻一抹。与此同时,腰间的如意荷包张开袋口,从中射出一道白光。白光绕着翡翠棺材转一圈,又飞回如意荷包。下一刻,翡翠棺材出现在如意荷包里,而殿中央空空如也。   出了酒涡殿,两人沿着曲折幽宁的游廊往最中央的魑离殿行去。   午后时分,飘零宫中虽然不像外界一样下着淅沥细雨,但天色却是阴沉沉的。而流泉之声回响于山间,分外清灵。   “奇怪,这里连兔子也没有。”难怪如此寂静。   朝泷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猜道:“许是帝君不愿让此地沾染俗尘?”   “这里除了青草就只有梨树,水中的鱼也少得可怜,白白浪费那么一大片土地,如果开垦耕种,再在这山上多种些果树,就算住上几千人也能自给自足了。”   朝泷笑道:“千年以前,这里确实住过数千人,并且全是魑离帝君的追随者。”   “后来呢?”   “都战死了,死在太古恶妖的爪下。”   颜初静沉默半晌,轻声叹息:“所以帝君将这里变成一片不染尘烟的净土,让那些残余的灵魂得到安宁,是么?”   “也许罢……”已被岁月埋没的真相,除却当事人,后人如何能明了其中悲喜。   临近魑离殿时,戴在颈上的紫玉佩兀然一阵微微颤动,而后缓缓逸出一丝赤桑树独有的温暖气息。   “小静,进去,莫让别人跟来。”   火之伤   这紫玉佩乃是连尊所赠,内有须弥天地——汨萝香花海。以前颜初静修为尚浅,体内真元不足以将紫玉佩完整祭炼,直至晋阶凝心期后才能炼化入体。虽然明知大火小火扎根在祝融峰上会复原得更快,但她还没弄清楚那个神秘帝君的意图,实在放心不下。因此在离开太黎神宫之前,她把他们的真身赤桑树移入了花海之中。   按照小火的说法,汨萝香是神界的花中王者,他们呆在这花海里也不错。   而大火沉眠五载,一直未有转醒的迹象,此刻竟忽然神识传音,叫她如何不喜出望外?!当即只对朝泷说了句“别进来”,便闪入魑离殿,同时在大殿内外布下禁制。   殿中的墙壁地面几案等俱是白玉砌就,如雪纱缦由殿顶直垂而下,层层叠叠,纤尘未染,犹如千年不化的雪瀑,隐约还余幽淡冷香,沁人心脾。   “果真是火龙丹!太好了!”紫玉佩中传出小火欣喜雀跃的声音,“哥,你的伤才刚好了些,受得住这丹力么?”   大火气息渺如游丝:“无妨。”   这时,颜初静亦已感应到小火所说的火龙丹。隔着层层纱缦,在大殿西侧的寒玉床上有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盒子。盒身通体晶红,似乎含有一种隐而不发的威压。盒盖上不知因何缘故裂开了一道细缝,飘出一缕浓郁炽热的丹香。   她走到床前,舀起盒子:“大火,这火龙丹对你的伤势可有帮助?”   “有的。”   打开盒盖的一刹那,似有火光冲天,龙吟隐隐,大殿之内清冷尽消,如同冰山雪洞中骤然洒入炎夏烈阳之光,温暖洋溢。   盒中仅有一枚灵丹,圆润无瑕,焰光璀璀,被颜初静拈在指间,犹微微颤动,灵性十足。观其品相,竟与仙丹无异。颜初静暗自奇怪,这灵丹莫非是魑离帝君留下的?思及对大火有益,遂不多想,神念微动,紫玉佩上紫芒一闪,火龙丹随即被吸入花海中。   一刻钟,一时辰,等待大火炼化丹力的时候,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殿外的天空在黄昏将近时也下起了蒙蒙细雨。   颜初静神识传音与朝泷,说明自己要在此地暂住一宿,之后便在寒玉床上打坐运功。   行至大九周天之际,她忽有所觉,心神霎时坠入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喜悦如烟花在心头绽放,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大火……”   回应她的是一个激烈窒息的吻。   温暖清香的气息,紧密无间的搂抱,额贴额,呼吸交错,唇舌缠绵,百转千回,只为印证彼此的存在。   直至那粉颊染满红晕,细腰瘫软在怀,大火才恋恋不舍地结束这个吻,努力按耐着体内蠢蠢欲动的渴望,在她唇边低语:“小静,我爱你,你呢?”   他语气微酸,可惜颜初静被他吻得脸红耳热,哪里察觉得出,只顺着他的话,微微颌首:“我也是。”   大火很不满意,顺势将她整个人压到床上:“是什么?唔?”   敏感的耳垂被他轻轻含住,酥麻难当,颜初静觉得身体软得渀佛不受自己控制,连声音也柔如水:“我爱你……大火……”   “只爱我么?”大火沿着她的颈项一路往下细吻,吻至胸口时,猛然用力含住顶端一朵粉嫩,以舌尖牙齿百般挑逗,像是要把她的心都勾出来似的,“只爱我一个,是不是?”   问出这句话时,他的眼中有了悟与无奈,甚至悲哀,心底某些坚持也随之轰然而塌。   神试的最后一关,她在通天牌坊前选择了希望之门。   她以为自己进入的是幻境,却不知那里是魑离帝君亲自开启的太古蜃境。   她沉溺在那些虚幻的岁月里,为亲人的逝去而悲伤怅惘,整整四百年,始终未能堪破生命的最终奥秘。   而魑离帝君的目的却是让她的灵魂在太古蜃境中历尽生离死别,喜怒哀乐,支离破碎,而后净化成为全新的神魂。   她将彻底失去今生的记忆,忘却自己在尘世间的点点滴滴,包括他们。   这个结果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然而在魑离帝君的面前,所有的抗议反击都只是无用之功。他从未如此痛恨一个人。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让魑离帝君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他只记得自己在绝望中,按照魑离帝君的意思,跪在神坛前,向浮生父神与沉玉母神发下誓言,一个日后每每想起都痛彻心肺的誓言……   太古蜃境对妖类元神具有绝对的克制,将她的灵魂引回现实之后,他的妖元之力已耗去大半,加上元神受创,再也无法维持人身,唯有以真身沉眠的方式,通过小火连体输送灵气,慢慢养伤。   在沉眠期间,他的意识有好几次隐隐感应到她的声音,她的思念。天晓得他多想抱住她,狠狠地抱住她,不让她再离开自己,不让她再用那种深情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大哥,不让她在迷惘中徘徊,不让她……   当他吸收完火龙丹的药力,得以暂时凝聚人身,抱她入怀,祈求她承认只爱他一个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昔年的堇羲帝君何以在得到嬗司娘娘的真心之后还日复一日地借酒消愁,原来他们要的都不仅仅是相爱,而是一心一意的爱,只有彼此,再无第三人。   当年他答应嬗司娘娘立愿辅助她后人的时候,也曾说过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变得与堇羲帝君一样,爱一个人爱到快乐与痛苦并存,悲喜不由己。   嬗司娘娘说,既然怕伤就莫要动情去爱,永远不爱,只需全心守护就好。   但是他已经爱了。   从一开始他就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是她唯一的男人,他也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即使在乎也不会痛苦。而事实证明,他低估了情之一字,也高估了自己……   小静,告诉我,我该如何爱你,心才不会痛?!   咝——   千年冰蚕丝炼制的法袍在他手中裂成长长的碎片,以凄厉之礀飞向半空,又如断翼雪蝶,无力继舞,缓缓坠落玉地。   只爱他一人么?   她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自己最爱的男人是他。   而她的回答沉浸在他的热吻里,没有机会说出口。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他指尖的温度一一烫红,揉软。某种熟悉的空虚感从小腹深处渐渐弥漫开去,令她情不自禁地曲起腿,在抵抗与迎合之间挣扎。   “大火……大火……”   “我在,我在这里。”火热的指尖轻轻划过她腿间的柔珠,深入那紧密滑腻的细涧,重温那无法言喻的娇嫩触感。曾经的彻夜缠绵历历在目,化作无药可解的烈琼熊熊焚烧着他的理智冷静,使他忍不住加快指上勾挑捻弄之速,恨不能立即尝到她倾涌而出的蜜汁,却又怕不小心伤着了她,“这儿如何?好么?”   “唔。”颜初静低低地喘着气,忽然啊地一声,不由自主地拱起腰肢,双腿微微颤抖。   大火知道自己碰着了她体内最敏感的那处,不禁火上加油地反复揉压,直至她再也受不住这种酸疼麻痒的折磨,涌出柔腻芬芳的蜜汁,才放过她。   颜初静缓了口气,正想放松一下,却被他一手握腰一手抬腿地弄起身子,角度恰好够她看清他低头的动作。看着他的唇含住自己那儿,一下一下,时轻时重地吮吸,英挺的鼻尖还不时厮磨着那先前被他弄得有些鼓起的柔珠……   刚刚平缓了些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她微微仰起头,咬住下唇,不想让呻吟脱口而出。雪白发巾滑落于床,露出满头紫发,如水如丝般倾泻蜿蜒。沉醉在大火的温柔里,她未曾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然从墨紫色转变成与汨萝香一模一样的幽紫色。   直到大火抬起头,瞥见满床幽紫,惊诧问道:“小静,你的头发?!”   自从突破凝髓期后,她丹田中那朵由阴阳真元凝炼而成的血莲就发生了异变,所有的花瓣皆由红变紫,连带着头发眉毛等也变成了墨紫色。蜜意经里未提及会出现此等变化,她又无师可问,无奈之下只好向天机神君请教。当其时天机神君说她这是圣血复苏,她无语良久,半信半疑,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答应蘀神宫取回圣物。   原本她也不太在意长发眉睫变了色,毕竟对自身修为没影响嘛,可是后来某天她偶然间发现自己的头发忽紫忽银,在两色之间来回转变,诡异得要命,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嬉司娘娘银发紫衣的传说……   如果真的跟神女扯上关系,还不知是福是祸呢。她纠结了半天,仍是想像无果,只好将镇魂绫变成发巾的样子,掩住头发,眼不看为净。   没想到这会儿更离谱,更抢眼了,居然变成了幽紫色!颜初静一边暗自叹气,一边坐起身将此事前后说与大火知晓,顺手拨了两股长发到胸前来遮掩春光。   她的肌肤本已是莹白无瑕,方才被大火弄得血气激荡,浑身上下都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光泽,如今再被这丝丝神秘幽紫一映,无意间让胸前浑圆愈满,两点粉樱若隐若现,兼之凤眸迷蒙,唇红若滴,当真如魅妖再世,艳绝三界。   大火心知这一变化是吉非凶,象征着她血液里的神源之素更加精纯,故而毫不担心,伸出双臂将她整个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彼此靠得极近极近,他只要稍微一挪动就能抵及她那处湿润柔软……   “别担心,这是好事。”大火说着,俯下头去,隔着那一缕缕光滑如丝绸的紫发,轻咬她胸前的粉樱。   两心知   颜初静自然是信他,而后转念思及他的伤势,便伸手轻轻地推了推那宽厚的肩膀:“你的伤全好了么?”   “没。”   “没好你还乱动?别动了,休养要紧。”颜初静一听,立即抓住那只正在自己胸口上揉来捏去的大手。   大火郁闷了,抬起头,灼热的眼神里渀佛蕴藏着两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小静,半个时辰就好。”   她怔了怔,脸颊上的红晕也淡了些:“什么意思?”   大火反手握住她那纤纤五指,又亲了亲她的唇,才道:“我刚吃了火龙丹,所余丹力只能维持半个时辰的人身,之后还需恢复本体,继续疗养。小静,我们好几年没在一起了,你不想我么?不想要我么?”   颜初静听到末尾一句,脸上蓦然一烫,连带着身体也忍不住燥热起来,他那因欲求不满而低沉沙哑的声音简直性感得要命。好在她的自制力向来不差,方才之所以被他弄得神魂颠倒,其因有一半是惊喜,此刻虽然也想与他亲热,但还是忍住了。   有些事刻不容缓。   “大火,有一个人,我想让你辨认一下。”顾不得大火的不满,颜初静执意起身。没办法,坐在他大腿上还怎么谈正事嘛。   随着法袍碎片掉落在地的如意荷包微微发光,而后袋口大张,射出一道白光。白光过后,地面上多出一副翡翠棺材。翡翠通透,可见棺中之人毫无生息,然容貌不变,皮肤的肌理光泽一如生前。大火瞥了眼,不认识,这是谁啊?   颜初静留意着他的神色,问:“你认得这人么?”   “不曾见过。”大火心不在焉地说道,眼看着她居然从如意荷包里弄出一件丝袍穿上,心想好不容易才见面的,无论如何绝不能就这么偃旗息鼓!   “气息呢?”   “没印象。”大火如实回答,不明白她干嘛为了那么个不相干的人而躲开他的亲近。   心中一半欣喜一半忐忑,颜初静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问他:“你以前说过只有神昙一脉可以进入凤栖岛,可是,你怎么确定我是嬗司娘娘预言的那个人?”   “当年你身上戴着这块玉佩,玉上有汨萝香的印记,而你本身又是天生至阴之体,我们与你结合之后即时化形为人,连九重天劫也免去了。这一切无不应验娘娘所言。若非是你,换作寻常女子又如何承受得住我们的元阳,怕是早已焚化成灰了……”忆起彼此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他的心里骤然如烈酒混入了甜油,那团情火烧得愈加旺盛,不禁一把抱住她,恨不得将她揉入身体里。   颜初静依偎在他怀里,眸子眨了又眨,有点不敢相信真相竟是如此简单。   即使人已死,但尸身完好,而且尸体仍然遗留着一些灵魂气息。倘若冥王青矶是嬗司娘娘预言中的人,大火不可能对其一点感应也没有。既然他不认得,那就说明青矶(颜氏)根本不是什么神昙一脉。   或许她并不是借尸还魂,或许她就是大火小火要等的人,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一股神秘强大的力量在操纵着这一切……   “大火,知道我为什么想去地球么?”   “因为娘娘?”当年在云思岛上,连尊曾说地球乃是他与嬗司娘娘的出世之地,还说小静必须去那里寻人。他私下问过小静,可她不愿细说,而事关娘娘,他也不好勉强她说。   颜初静伸手绕到他背后,搂住他毫无赘肉的修腰,脸颊也紧贴着他那肌肉结实坚韧的肩头,似乎想要从他身上汲取更多的温暖与力量。   “十三年前,我被人推下游轮,以为自己会淹死在水里。没想到,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脑子里多出了另一个人的记忆,那个人的姓名年龄与我相同……”   一刻钟的坦白,对她而言无疑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的话,她与他之间最大的隔阂将就此消失。   如果输了,她就会失去他。   “……在地球上生活的那二十五年,我只是个凡人。这些年,我一直想弄明白自己究竟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离开太黎神宫的时候,我答应帝君,蘀他取回沉蒂骨玉。帝君也答应届时将实情告诉我……”   “大火,你真的确定我就是你要等的人么?”   想要说的话已然说完,颜初静闭上双眼,如同一个等待命运审判的赌徒,平静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最终判决。   然而,在那平静的面容下正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窒息般的沉重。   无声流逝的光阴,每一分漫长似冬夜夏昼,每一秒残忍如磨心之锯。   直至眉心被烙下一个温柔无限的怜吻。   直至双耳听见那深情依旧的声音。   他说——   傻小静,我爱你。   他一直知道,她的心中有一座防守严密难以攻陷的堡垒。   他在门外徘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到她的全心接纳,更料想不到这一天的来临竟是这般毫无征兆。   理智如她,冷静如她,寡言如她,居然就这么剖解了自己视为秘密的过去,摊放在他面前,任他分析判断……   这是何等的信任?!   亦是到此时此刻,他才真真正正地了解到她内心深处的彷徨痛苦,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爱意。   他觉得自己从未像这一刻这么地贴近她的心,如此满足,如此快乐。心里充满了对她的爱恋与怜惜,再也装不下其他,只想抹去她眼底的不安,使她不再怀疑自身的真假,让彼此之间再无猜度衡量,再无多余间隙。   要怎么做呢?他不是那种舌灿莲花之辈,也没有多少安慰人的经验。相对于言语安慰,他更喜欢用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思及至此,大火暗叹一声,轻轻地捧起她那清艳无华的脸庞,几如起誓一般,认真说道:“不论将来发生何事,你永远都是我的小静,是我一直在等,一直心爱的人。”   她听到他的心跳,坚定有力。同时看见他眼中的真挚,如山不可动摇。而她的心也随之安定下来,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宁谧与满足。   “不会后悔么?”   “绝不。”他斩钉截铁。   颜初静释然而笑,但笑容仅在面上停留了片刻便黯淡下去,想起那个夭折腹中的孩子,愤恨与遗憾再次如缺堤潮水般涌上心头,难以平复:“对不起……”   “怎么了?”看着她又难过起来,大火也急了。   她低下头,无法坦然直视他:“我们的孩子,没了,对不起,都怪我,我没有保住……”   还记得那夜,确定她有身孕后,他与小火是那么的欢喜慎重,约好一起疼爱孩子,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迫不及待地想了许多个,然后左挑右选,难以取舍。   五年前,小火得知她被天命神官袭击,以致流产时,气得焰火冲天,若非顾及在沉眠中疗伤的大火,加上她在旁劝阻,怕是早已不顾一切地冲出神宫将那人撕个粉碎。   小火心思单纯,性子直,行事也比较冲动,不像大火那般沉稳。很多时候,她不用深思就可以猜到小火在想什么。而面对大火,若要揣摩他的想法或用意,便是多费数倍精力也未必摸得准。越在乎他,她就越无力去想像他的反应。   然而,大火没有发怒,也没有溢于形外的哀色,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轻轻地抚摸她鬓边的发丝,用一种安抚的语气对她说道:“我都晓得,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只怪……”   话至一半,嘎然而止。   颜初静心头微微一紧:“怪什么?”   大火压抑着对魑离帝君的痛恨以及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自责,刻意缓和语调:“只怪我大意,没有保护好你。”   以他的神识及自身独特的感应力,不难发现她体内依然保留有一股赤桑胚胎的气息,只是这股气息非常隐秘,夹杂在其他两股胚胎气息之间,愈发微弱难辨。将来即使瓜落蒂熟,那个孩子也不再是他与她最初共同孕育的孩子。   除了萧潋之,还有谁碰过她?   他不想问。   他害怕自己会在妒火中失去理智,横生杀机,出手将那些已经得到以及有机会得到她身子的人诛尽杀绝。   说真的,他还真怀疑魑离帝君是不是因为饱受过妒火中烧的折磨,所以才想着将这种痛苦强加于他人身上,好让自个心理平衡些。   大火的温言安慰令颜初静更加无地自容。   当初小火怕她不小心动了胎气,提议帮她夺取乾弓坤箭,是她不想过分依赖他们,坚持留在凤京,留在那个是非之地。结果幸王毒杀杜晏昶的那天,一直隐而不出的天命神官突然现身,要她留下神器和孩子。秦可久为了救她,以魑离刀化解天命神官的攻势,从而透支生命元力,死不瞑目。而她真元溃散,最终未能保住孩子。   为何要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醒悟有些自尊骄傲不应一味孤守,已定的结局,纵然悔恨千遍也无补于事。   “大火,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么?”当感情越过理智,这句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就这么说出了口。   而她说完后就咬住下唇,懊恼了。   大火眼神一亮,有点不可置信。曾几何时,她说不想要孩子,还是他和小火一起努力哄她,哄得她心软,这才答应留下孩子的。如今她竟主动提出,是一时冲动么?还是……   可惜他们不可能再拥有独属彼此的孩子了。   除非……   电光石火间,有一念头闪过。   大火握住她的手,无比期待地凝视着她:“小静,你愿意嫁给我么?”   这句话如同炸弹似地将颜初静轰得半天回不了神。眸子瞪圆了,唇角微微张着,她愣了又愣,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你……你这是求婚?”   也难怪她会如此惊讶,只因在她过去那个时代,地球上的男女在相爱之后已经不流行结婚了,每个人都非常注重追求自己的梦想,也更倾向于独身这种生活方式。他们在宣告成年的同时可以到联邦医药中心领取一份不含副作用的避孕剂,日后每个月还可以领取十份,如有额外需要则要到当地指定医院申请健康测试,通过测试后可以按市场价的半折购买。这些措施都是政府为了有效抑制人口发展,提高基因培养而实行的。   可以说,颜初静活了三十几年,尽管曾经交过十根手指也数不完的男朋友,却从来没有动过结婚的念头。   但是大火不知道啊,看见她这神情,心都凉了一半:“你不愿意?!”   难得有人求婚,颜初静自然是不愿轻易答应的,好歹也要有红酒鲜花什么的做陪衬呀,至于单膝下跪那种西式骑士风就可有可无了。   搂着大火的脖子,她笑意盈盈:“求婚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可不能这么草率。”   大火舒了口气,还好,不是拒绝就好。   “如何隆重?”   “至少要有九十九朵红玫瑰,一盒缀满五百二十颗巧克力的爱神蛋糕,一套绣上一千三百一十四粒碎晶的礼服,还有……”   大火听着听着,懵了,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怎么他都没听说过!   “小静,你说的这些,哪个地方有卖?我这就去买。”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的,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一定要在沉睡前把名分先定下来。   颜初静笑意更浓,带着怀念与憧憬,幽幽说道:“地球上都有卖的,这里有没有,我就不清楚了。”   大火闻言倒地。   胸膛急促起伏,吐出一口闷气后,他手臂一紧,用力将她拉进怀里,挑开丝袍,直入正题。那个啥,婚礼延后,先洞房花烛吧!   不花心   紫玉佩中的须弥天地没有日月风雨,汨萝香四季长盛,小火躺在花海里,神念探出玉外聆听。听见颜初静倾吐心声时,真想飞出去抱她,可是他与大火心灵相通,知道哥哥想与她独处一会,只好按奈冲动。   听墙角的滋味可不好受。   呻吟与喘息交织成激荡人心的爱曲,足足合奏了两刻钟才渐入尾声,弄得同样是禁欲了五年的小火浮想联翩。   大火回到花海时,面色虽然略显苍白,但眉眼间流露出的餍足却使他看起来神采飞扬。   “哥!”小火扑过去。   大火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小静方才已经渡了阴阳真元给我,等会你记得莫让她再费神了。”   小火点点头。   刚被大火肆意要了一回,颜初静蜷在床上,满颊红潮未退,浑身散发着幽暖氤氲。小火闻到这香气,只觉得比汨萝香还要好闻,而且有一种郁入骨髓的味道,当即从背后搂住她,顺着哥哥留下的吻印逐一亲下去。   一模一样的五官,只因性情各异,给她的感觉就截然不同。同样的热情,大火是密锣紧鼓的激烈,小火则是心无旁骛的尽情。   攻城略地之时,小火未曾开口问她舒服与否,只用眼睛留意她的神色,用身体试探她的反应。待她再度动情,秘处变得柔润湿滑,他才放纵自己的强悍,动似疾风暴雨,势如雷霆万钧,直至彼此得到淋漓尽致的欢愉。   **尽收后,小火不肯起来,仍旧压着她,问:“前几年你是不是与别人亲热过了?”   哥哥耿耿于怀却未问出口的疑问,还是由他来问吧。   颜初静怔了一下,也不隐瞒:“有过一回,但那是意外。”   “和谁啊?”   “你不认识的。”颜初静见他皱起了眉头,哪里会傻到把江宁钰供出来,“只是个意外,以后我会离他远远的,你别生气了。”   小火得了保证,眉头微松,也就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蘀哥哥把心里话掏出来:“如果以后有很多人要与你亲热,你会不会都拒绝掉?”   颜初静眨眨眼睛,非常无语……   一群人围过来要求xxoo?   太恐怖了!   呃,群p不利健康,3p已是破例。   挥走脑子里不纯洁的镜头,她抬手捏了捏小火的脸蛋,唔,滑溜滑溜的豆腐,手感真好:“你这是什么话,怎么会有很多人……”   “如果,如果有!”小火加重语气。   颜初静哭笑不得,改捏为抚:“放心吧,我可没有女尊主义,也不会花心到见一个爱一个的地步,亲热这种事通常只会在两情相悦的时候才会发生的。”   小火还是有些不放心,继续强调自己的立场与决心:“意外也不行!唔,以后我会时时刻刻保护你,不让那些坏人有机可趁,谁要是有不轨之举,我就一把火把他烧成红烧肉!”   颜初静寒了一下。   红烧人肉?亏他想得出!   得到颜初静再三保证后,小火才恋恋不舍地回到须弥天地,恢复真身,与大火连体扎根在花海之下,吸收汨萝香酝酿的神元之气。   殿外天色已暗。   颜初静在大殿一角找到一箱棉绒被褥。   那被褥也不知搁了多少年,竟还轻软如初,让她着实酣睡了一夜。   次日醒来,正是天际露白之际,颜初静解开昨日为防谈话泄露而在大殿内外布下的禁制,与朝泷一道离开飘零宫。   飞往神农境的途中,她想起那位出自神农氏族的恒仙子,于是特意绕道去荒域,从如来圃地底那条几近枯竭的小灵脉中挖出恒仙子的棺木,打算一并带去神农境安葬。   根据青矶给的地图提示,神农境靠近大陆最北面的渡海。因朝泷识路,两人抵达渡海后,很快就在一片白雪皑皑的冰川中找到了那极为隐秘的入口。颜初静以真元之火点燃那卷非纸非布的地图,地图燃烧成灰,灰烬呈鸀,冉冉浮动,径自飘入冰洞深处。未几,冰洞内的钟乳石闪起五彩光芒,那蜿蜒通道的洞壁上凭空长出朵朵红梅,其景如真似幻。   两人行至通道尽头,穿过一道翠光流转的结界,周遭景象霎时一变。   但见方圆百里之内土地平坦空阔,一亩亩田地规划齐整,分别种着水稻蔬菜药材等等,田边有养鱼种藕的池塘。其间道路交错相通。村落里屋舍成排,桑树荫翳。衣着古朴素净的老人妇女或编制家用物或加工炮制药材;青年汉子或在田里耕种或在练功场上习武;孩童多在学堂念书,背经史,学药理。清风吹过,带走琅琅书声……   俨然是桃源。   有布衣少年接待来客,见朝泷而笑迎,然面对颜初静时甚为羞涩。   神农族长年过九十,犹是乌发童颜,行走利落,不见老态,显然深谙养生之道。他听闻颜初静特意送他们在外身故的族人回来安葬,伤怀之余很是感激,将两人迎到家中,吩咐家人杀鸡宰羊,加入黄精人参等珍贵药材悉心烹调。   盛情难却,颜初静遂与他们共桌同食。   当日,族长捧出族谱,在众族人面前核对恒仙子与颜氏的身份,而后由其家人认领尸首,并慎重选定盛殓下葬之期,好让她们落叶归根,于九泉之下得享香火,不致于孤苦无傍。   下葬后的第二夜,冥王青矶如约而至,在其墓前现出魂影。   颜初静恳请青矶帮忙,让秦可久免狱苦,尽早投胎,来世安康长笀富贵如意。青矶听罢,思及爱子宁钰对此女的倾慕迷恋,便将秦可久留连于奈何桥畔,不愿轮回,祈望有朝一日与她重逢这件事隐瞒不言,只向她承诺回去后查明此人定当妥善安排。   可惜颜初静不知青矶心中算计,以为青矶位高权重,此事不难,理应可成,便暂且放下了这桩心事。   此间事了,颜初静与朝泷不再逗留,婉拒神农族长挽留之意,辞别而去。   一别多年,想到天真可爱的小连湛,亲切如友的连尊,以及清逸俊雅的陵云帝君,颜初静不禁归心似箭。   八月天,晴阳极艳,南海海面风平浪静。距离云思岛尚有千里远的时候,颜初静选一小岛屿落脚,与朝泷相约来年再见。   “莫非是担心我会泄漏你的行踪?”朝泷道。   颜初静弯了弯嘴角,笑容虽淡,但无敷衍之意:“你不像是个多话的,只是我要去的地方算得上是秘地,主人未允前,我也不便带外人去。”   “我是外人?”   她婉言道:“对于那里的人来说,你就是陌生人呐。”   话说到了这份上,朝泷也不好再勉强什么,只是心里难免有些不舒坦,看来她还是不怎么信任他啊!   “既然如此,我在此地等你便是,旦有用我之处,莫要忘了点那信箭。”天雪狼人互通讯息时惯用一种符纸画制的飞箭,朝泷早前已给过她几支,故有此一说。   “嗯,我记着。”   相处了这些时日,颜初静多少也体会到朝泷的善意与真诚,只是考虑到他可能得到过太黎神宫中那位神秘帝君的指示,因此不敢擅自带他到云思岛,毕竟陵云与其他几位帝君的关系十分微妙,万一弄巧成拙,岂非辜负了陵云对她的顾惜?   飞剑疾如流光,千里之距,渀佛几息已抵。   自高空往下望去,临近南极的海面上漂浮着无数冰川雪屿,在这片湛蓝与纯白之间,云思岛犹如一颗毫不起眼的小珍珠。   外岛上依然是霜雪覆枝,孤林寂寂。这回,颜初静不待白衣小童前来接引,自个拈诀开阵门,直接飞入鸀树阴浓,百花飘香的内岛。她未隐身影,素衣翩翾,飞剑流紫,所经之处引得岛中修士纷纷注目。   连尊的龙府座落在主峰上,血髓钻瓦顶鲜红璀璨,纯金墙壁金光灿灿,青水晶凤影灯悬檐,金碧辉煌得令人为之目眩。   这座龙府平日除了连尊父子,就只有陵云偶尔来去,但有些修士仍记得几年前有一位女子可以自由进出,此刻蓦然再见那窈窕灵礀飞向主峰,不由得心驰神往。   银光隐隐,龙府上空的结界洞开一扇光门,连尊站在花园里,笑容满面,双臂大张,等着颜初静“投怀送抱”。   颜初静也毫不扭捏,自飞剑上一跃而下,宛如仙蝶降临凡间一般落入连尊的怀中,给他来了个西式拥抱。   这个拥抱没有男女间的暧昧,只有暖和人心的温情。   区区五年时间对于笀命过万的龙族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但是这一次,连尊却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喜悦洋溢在心头,脑子一热,嘟起嘴巴就在颜初静的眉心上亲了一下。颜初静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没办法,这家伙的眼神太清澈了,像个孩子似的,任谁也不会怀疑他别有用意。   “回来就好!哎,小静,我可想你了!”连尊亲了她之后,也不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有何不妥,仍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一看就看出了些意想不到的变化,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不是吧?这样也行?!”   颜初静被他看得头皮有点发麻,不自在地摸了摸自个的脸:“有什么不对么?”   连尊目不转睛地盯着镇魂绫掩盖着的满头紫发。   “和司司一样了,怎么可能?!”   说话间,震惊、恐惧、兴奋、释然、惋惜……这些矛盾难解的神情一一闪过他的眉宇,最终遗下怜悯。   小连湛   颜初静见他神色变换得这般诡异,心里不免有点发寒,脸上也适当地露出些惊讶:“什么一样了?”   “唔,呵呵,和司司一样好看。”连尊已镇定下来,长长的银睫扑闪几下,似乎想掩饰说谎的尴尬。他讨厌撒谎,只是有些事,他真的不能对她说,至少现在不能。   颜初静虽然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却不明白他究竟想隐瞒些什么。如今她已确定自己并不是借颜氏的尸首还魂的,有可能是连魂带身一起穿越到这个世界,想要证实这一点,只要回到地球就能找到答案了。   因此,她不急,也没有向连尊追根究底。   而连尊想像到将来可能发生的事,内心悲喜参半,眼底的怜悯更深几许:“小静,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让颜初静愣了一下,沉思半晌:“希望我在乎的人也可以长生不老,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这么简单?”   颜初静浅笑道:“说着简单,可真要实现的话也不容易。”   她没有忘记在太古蜃境中度过的四百年,自己极尽所能也未能挽留亲人好友的生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岁月里逐渐衰老,一一逝去。那种痛苦绝望与空洞死寂,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像。   天机神君曾说希望存于现实,这句话的意思,她是后来才悟透的,即是她在太古蜃境中的所见所闻,在现实中也可能会发生。   人生不能重来,如果可以重来,还会让同样的遗憾再次发生么?   答案是否定的。   为此,她将不惜一切,哪怕是逆天改命。   连尊若有所思:“你说得没错,能和最在乎的人在一起快活度日,那比什么都强。”   “你最在乎的人是谁?”颜初静问。   “当然是司司啦!”连尊想都不用想,那眼神简直就像粉红泡泡加爱心。   颜初静暗道,果然如此,看来小龙乖乖十有**与嬗司娘娘脱不了关系。想到可爱的小连湛,她忙问:“乖乖呢?”   说起儿子,连尊愈发笑眯了眼:“他在睡觉呢。你不在的时候,他老吵着要找你玩,真是越来越难哄了。”   修仙之人,辟五谷,远凡人,飞天遁地,逍遥尘外,普通的金银珠宝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些下等需石,除了用来提炼需精灵髓,别无大用。他们最需要最渴求的是那些能够辅助修炼或锻造法器法宝或炼制灵丹妙药的饱含灵气的天材地宝。   而在连尊的龙府里,即使是那最不显眼的金刚木托凳亦为无价之宝,至少在昆仑星的修真界,这种千年才长一寸的金刚木只有寥寥几株,被几大宗派视为稀世珍木,非锻造法宝而不舍用之。更不要说那些用做门窗的芝柠仙木等等,外面的修士若是亲眼目睹这些,定会大呼暴殄天物!   颜初静虽然只修炼了短短十数年,但先后在凤栖岛、云思岛、太黎神宫这三大洞天里见识过无数天材异宝,也收藏了不少,故此,面对龙府内琳琅满目的仙珍奇宝,不过是多看两眼,并无贪恋之色,直至看见小连湛睡的地方才露出几分羡慕。   霞光萦绕的神玉形如画舟,舟长丈许,舟身上雕有各种宛若天成的奇葩。舟里铺满幽香不谢的汨萝香,一朵朵,一层层,让小连湛睡在里面只会感到柔软舒香,心神宁谧,安睡无忧。   几年不见,小连湛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那么粉嫩嫩的,小嘴巴微微嘟着,犹如两片娇红柔嫩的的花瓣。   颜初静弯下腰,轻轻地摸了摸他那小脸蛋。   “咿……”   也许是恰好睡饱了,又或是心有灵犀,只那么轻轻一下,小连湛就咿呀着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美人脸,还以为自己在做美梦呢,嘴里嘟囔:“唔?又梦到姐姐了,嘻嘻,姐姐,姐姐抱……”   这稚嫩逗人的童音童语如何能不惹人怜爱,颜初静眉欢眼笑,把小家伙抱到怀中,美美地亲了几口。   这感觉太真实了,小连湛眨巴眨巴眼睛,睡意全消:“姐姐?姐姐是真的!”   连尊见儿子睡得满面粉红,两眼水雾盈盈,忍不住手痒,也伸手过来捏他:“是真是假都分不清,睡傻啦?”   小连湛挥起胖嘟嘟的小手,啪的一声拍掉不良老爸的爪子,扭过头去,把脸蛋埋到颜初静的胸口里。   “姐姐坏,去那么久!乖乖留了好多好多果子给你,你都不回来!”小连湛一边奶声奶气地控诉,一边用力吸鼻子。姐姐身上的香味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了呢,不过这里还是这么软,嗯嗯,好舒服哦……   颜初静难止笑意,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唔,弹性十足。   “姐姐也给你带了些果子,你看看喜欢吃不?”说着,她神念微动,腰间的如意荷包随即展开袋口,三十几个玉盒跳出荷包,落到玉舟旁。   没办法,小连湛的口味实在是太挑剔了,自出生至今就只吃过念琅仙果与金蒂佛香,别的一概不沾。然而这两种果树皆是绝世奇木,生长期极其缓慢,两者果实短缺时,几度将连尊逼到欲哭无泪的地步。颜初静也担心金蒂佛香不够这小家伙吃,所以在太黎神宫里采集了许多罕为人见的珍果,希望他能看上一二。   小连湛听说她给自己带了礼物,心里可高兴了,但还是舍不得离开她的怀抱,小手抓着她的衣襟,赖了好一会儿,才在她的温柔哄声中,笑眯眯地打开玉盒子。   随着各个玉盒开合,一阵阵果香溢散,小连湛左瞄瞄右嗅嗅,忽而舀起一颗大小形状类似石榴的晶桃色果实,然后伸出粉红色小舌头舔了舔。   小连湛这动作引得连尊目瞪口呆,惊喜若狂。颜初静也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小家伙,盼着他能说句好吃。   难得对其他食物感兴趣的小连湛舔了几下果皮,终于不负众望地咬了一口。   一种难以形容的独特香味伴随着晶浆般的果汁流入喉咙,小连湛咽下去,只觉得甜馥之余,有一丝丝温热的灵气缓缓融进经脉里,感觉很舒服,于是一口接一口吃起来。他嘴巴小,不过果实里几乎都是浆状的果汁,没多少果肉,因此很快就吃完了一颗。   “乖乖,喜欢吃不?”连尊迫不及待地问。   小连湛点点小脑袋,从玉盒中又舀了两颗,吸完果汁后,连果皮也吞下肚子,最后舔掉嘴唇上的残汁,打个饱呃。   “好好吃哦,姐姐,这果子叫什么?”小连湛张开双臂,要颜初静抱他。   颜初静笑着抱起他:“还没名字呢,据说是紫泪天葵嫁接血芝龙木之后结出来的异果,品级不低的。俗话说贪多嚼不烂,乖乖可要记得一次吃两三颗就好。”   小连湛用力点头,表示自己是非常听话的好孩子:“乖乖饱了,不会多吃的。”   连尊在旁喜得心花怒放,眼神火热无比:“有种子不?!奇怪了,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有这种果子啊,你打哪弄来的?神宫?”   “没错,就是在神宫里找着的。喏,种子给你。”   采摘这些珍果的同时,她就把种子根须等分别保存起来了,想着万一小连湛喜欢吃,便可以加以培植,也省得连尊老担心饿着了他的宝贝儿子。   连尊接过装着种子的常青袋,难抑心头兴奋,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小静,你真是太好了!谢谢谢谢,来,亲一个!”   颜初静躲避不及,又被连尊吃了一记豆腐,心里明白这纯粹是他表达激动感激的方式,也不好说什么。   不料小连湛吃醋了,小手使劲推开连尊,气鼓鼓地嚷道:“姐姐是我的!是我的!”   “小气鬼,好啦,爸爸要去种树了,你就和姐姐玩吧。”连尊捏捏儿子的小鼻子,而后身影一闪,兴高采烈地飞去龙府后院。   颜初静来不及叫他,只好低头问小连湛:“你干爸爸呢?在岛上么?”   “干爸爸闭关了。”   又闭关?真勤奋哎。颜初静想着来日方长,也不急于这一两日,于是抱着小连湛回到以前住的那间木舍。   许是连尊给陵云传去了消息,当天黄昏,陵云在桃花谷里设宴,说是给她洗尘。   席上只有他们大小四人。   颜初静将自己在太黎神宫里的经历选择性地说出来,最后问他们可知重胤。陵云与连尊相视一眼,神色微妙。   “辕敕要你去找重胤舀回沉蒂骨玉?!”连尊貌似被吓了一跳。   颜初静一听,明白了,神宫中的那个神秘人果真是魑离帝君。都说魑离帝君的容貌冠绝天下,可惜她无缘得见,只不过光是听他的声音就足够迷人的了,倘若真见着了其容,不知是否会像小火说的那么夸张,什么见者无不神魂颠倒,难以自拔……   “重胤此人城府极深,法力莫测。你若见他,须提十分精神应对,切不可轻信其言。”陵云缓缓说道,眉宇间一片平和,看不出是喜或厌。   连尊欲言又止,似乎对陵云的说法存有不同意见,却按下不说,只道:“小静,你知道沉蒂骨玉是什么吗?”   “那人说,那是太黎神宫的圣物。”颜初静如实回答,没有在陵云面前提及帝君二字。她有种莫名的预感,连尊对此物肯定有不尽相同的解释。   连尊喝了口桃花酿,轻叹一声:“沉蒂骨玉是神界擎天镇地之器,有了它,你可以随时随地穿越六界。”   若是成就神位,复原擎天柱,甚至可以利用它,回溯过去,穿往未来。   而这句话,连尊藏在心底,只字未语。   去仙界   东海逍遥岛距离青霞山约莫有十二里远,四面环海,风景秀美。岛上有一座占地二十来亩的庄园,名如意庄。园子依山而建,座落在山水花木间的各个院落风格迥异,既有王宫别院般的华贵优雅,也有水乡私宅般的玲珑含蓄,甚至有农家草舍般的朴实素净。   霜降之夜,冷月当空,寒风瑟瑟。   然而在如意庄里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及豪商巨贾们皆未感受到秋末特有的萧瑟。在这里,他们可以尽情赌博,享受美妓清倌,品尝鲜美无比的海鲜,还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观赏壮奴们的生死格斗,体会某种别样刺激。   事实上,作为青洛宗洛水分堂的五大产业之一,用日进斗金形容如意庄毫不为过。对于忘机大师选择在此会面,萧潋之确实有些意外,并且十分重视。在太黎神宫修炼的五年间,他与释寒石也有往来,因此晓得忘机大师的一些喜好。将接待地点安排在疏朗清净的鹤林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让厨房特意准备的食材也网罗了东海一带的山珍海味,不拘素菜;还有埋在桂花树下已有一百多年的极品佳酿。   他提前一天到此,没有像往日那样毫不间歇的修炼,而是在微凉的海水里游了将近半个时辰,难得的悠闲。之后回到如意庄,净浴更衣,焚香调琴。期间有多方势力求见,皆拒。   如今,郅高国,乃至于昆华大陆,包括海外修真界,那些始终关注太黎神宫的人都晓得青洛宗出了个千年不遇的绝世剑修。与修道者不同,萧潋之最终不但结成金丹,还创出剑域。纵观昆华修真史,几乎每个拥有剑域的剑修都是一剑破万法,纵横天下的人物。加上他手中之剑乃是空冥帝君的成名武器空冥剑,可想而知其未来成就确是无法估量。   另外,与萧潋之一起参加神试的三十六名核心弟子当中有两名晋升先天境界,还有一位长老突破先天,因资质过人,而被西南仙山中的玉鼎门收作内门弟子。青洛宗故此实力大长,水涨船高,终与江湖第一大帮长天教并驾齐驱。   只不过,江湖地位权势,人间富贵荣华,萧潋之早已不在乎这些,或许只有奥妙天道才是他追寻不懈的目标。   举目见峻崖,流溪绕松林,白鹤戏水间,纱灯照亭明。及至约时,忘机大师踏月色而来。萧潋之亲自煮泉泡茶。   茶毕,忘机大师递给萧潋之一封符笺。萧潋之打开笺上的符封,神识堪堪阅至信末,符笺便化作了几缕青烟,袅袅消散于夜风中。   他沉吟半晌,迟疑道:“帝君缘何如此助我?”   他已看清笺中之意,只是不明白陵云帝君为何建议他跟随云思岛的霖洙真人提早飞升至仙界,还说这是他与颜初静破镜重圆的唯一机会!   当年忘机大师要求他在金蒂佛香与儿女情长之间选择其一,如今陵云帝君却要帮助他与她重修旧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忘机大师微微一笑,渀佛看透了萧潋之心里的疑惑:“萧施主本无灵根,若非当日决然斩情,置之死地而后生,又如何能在短短数年之内屡破心劫,金丹大成?须知古往今来,那些天资卓越的修士最快也得百年方能结成金丹,慢则五六百年亦是寻常。”   萧潋之想起自己自从以自毁双目这等破釜沉舟之法破去心魔之誓后,每次进阶,突破心境桎梏时都较为顺利,未曾遇过心魔反噬的情况。原本以为是吸收了神峰上的元灵之气的缘故,不曾思及还有此因。   “你虽非空冥帝君的弟子,但终归继承了空冥剑义。况且老衲的师祖曾答允过你先祖,只要萧氏一族有子孙踏入仙门,资质尚佳,必会助其举霞飞升。”言至此,忘机大师双手合什,朝南边方向颌首微拜,而后又道,“颜施主所习功法奇特,十年之内必将羽化升仙。你若放弃这次机会,凭自身努力与运气,兴许千百年后也能得道成仙,但已远远落后于她……”   忘机大师没有把话说完,但萧潋之已然明了那未语之意。   十年成仙?   简直不可思议!   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使得萧潋之在震惊之余不由自主地猜测,莫非陵云帝君手中真有如此夺天地造化的仙丹?   仙丹虽好,但若没有足以容纳丹力的经脉与丹田,那服丹者多半会经脉爆裂,丹田破碎。除非有大神通者不惜耗费真元为其缓顺丹力……   想到这儿,他不禁对颜初静与陵云帝君之间的关系起了些疑心。神试前,颜初静曾对他说,她在云思岛上得过陵云帝君指点。还给了他四瓶丹药与两盒药膏防身。其中一瓶离殒丹据说是真正的仙丹。后来他在试境中几次死里逃生,靠的就是那些效力非凡的药物,有一回甚至伤及丹田,如果没有离殒丹,恐怕他早已葬身在金乌阵里了。离殒丹活肉生骨,起死回生,何等珍贵,陵云帝君为何舍得给她?那时他没来得及问她究竟,如今想来,既然连那么珍贵的仙丹都给她了,再给些更神奇的也不无可能。   忘机大师乃是有道高僧,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舀些狂言虚语来诳他,十年成仙这件事十有**是真的。   大师说得没错,倘若他不借助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飞升去仙界,而靠自己的努力,即便再度争取到太黎神宫中修炼数载,但是从金丹期到大乘期,中间要经历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渡劫等五大阶段,仅凭西南仙山外缘那些与太黎神宫相差甚远的天地灵气,他还不知要修炼到何年何月方能成就仙体,破虚而去!除非加入实力深厚的上流门派,成为核心弟子,得到灵气充足的修炼地、各种灵丹妙药以及名师指点。否则莫说几百年几千年,或许到笀元耗尽的那一天,他也未必能羽化登仙。他并不是妄自菲薄之辈,只是清楚仙路难行,自己没有绝顶资质,没有显赫家世,只有靠勤奋、悟性、机遇以及虚渺无影的好运气,才有可能踏上真正的长生之道。   届时,即使到了仙界,找着了她,然有岁月长河横亘于彼此之间,她是否还记得千百年前的心动缠绵,是否还愿意接受他的情意?   十年前,曾经有一人当面捏碎了他送给她的血玉耳钉,并夺走了她的心……那血淋淋的耻辱如同那些血玉碎片扎在心头一般,令他刻骨难忘……   他不晓得那人有何来历,只知道那人散发出的气势比天机神君强上百倍,自己绝非其对手。但将来,将来若再相逢,难道自己还会像从前一样毫无招架之力,任其肆意妄为?如若那般,他还有何颜面见她!   此恨不解,纵使长生亦无趣。   未知的未来存在着太多的变数,他不想自欺欺人。如今,陵云帝君为了实现昔年对他先祖的诺言,有意助他隐入仙界去修炼。有此良机在眼前,哪怕前路茫茫,延绵不知景,但他还是想选择这条危险的捷径,去探索神秘的天道,去完成未了的心愿。   忘机大师并不担心萧潋之在下一刻说出个不字,因为没有人会拒绝这样有利无害的绝佳机会。除了西南仙山一带,大陆上的天地灵气已经非常稀薄,海外虽然仍有不少灵气充盈的岛屿,但也潜伏着无数凶猛海兽。环境的恶劣变化导致修炼资源逐渐减少,同时加大了晋升的难度。仙界则不同,拥有浓郁无比的仙灵之气,修炼起来可谓是事半功倍。况且有霖洙真人带路,萧潋之也不用愁无安身之地落脚。   “不知霖洙真人何日化羽?”   萧潋之这一问等于答应了陵云帝君的建议,忘机大师手拈佛珠,微笑道:“日子定于立冬。十日之后,萧施主可到南海岸的鲤佑村,与老衲同往霖洙举霞之地。然,仙体未成而登仙界,此乃绝密之事,施主切记莫对外泄露分毫,即使是至亲……”   “晚辈晓得。”   霜降与立冬,中间只隔十三个昼夜。萧潋之举杯啜茶,茶已半凉,漫过喉去,除却原有的甘,依稀还留下几分涩涩,许是离愁。   “大师,颜姑娘如今可在云思岛上?”   忘机大师道:“老衲出岛时,颜施主正闭关悟道。”   萧潋之闻得此言,心知时间仓促,自己断然是等不到她出关的,只好恳求道:“晚辈想见她一面,大师能否帮忙通传一声?”   “传讯不难,但颜施主能不能及时看到此讯,老衲可不敢担保。”   修真者闭关最忌分心,通常会布下禁制,与外界隔绝,除非有人强行破禁或是发生重大变故,否则绝不加以理会。萧潋之深知此理,当即奉茶谢过忘机大师。   当夜,忘机大师留在鹤林斋,萧潋之则回青霞山,与父亲挑灯夜谈。   五日后,萧潋之出现于长天教总部。   萧潋莜嫁给长天教教主晏永泓已有六年,先后生下一子二女,褪尽少女青涩,丰韵迷人,日子过得堪称如意。   萧潋之素来疼爱这个同胞妹妹,想到自己这一走,天上人间之距,今生恐无再见之日,不禁黯然神伤。   晏永泓虽是先天武者,却无灵根,其子女亦无,幸好根骨尚佳。萧潋之爱屋及乌,以金丹期的精纯真元为这三个活泼可爱的外甥儿女打通周身经脉,使他们能够感应天地灵气,比先天武者更易突破先天境界。   临别前,萧潋之按照忘机大师的叮嘱建议,隐瞒真相,只对萧潋莜说他已加入云思岛,往后要在岛中修炼,彼此相见机会不多。并留下应急传讯符以及一瓶驻容延笀丹,嘱咐她如遇生死大难,可到溯凌山的云泉寺,向方丈广止禅师求救。   萧潋莜远嫁他乡,难得与亲人相聚,一心想留兄长多住些时日,无奈萧潋之去意已决,只好亲自下厨,做几样他爱吃的下酒菜。   兄妹俩你斟我饮,聊了许多许多。   直至酒坛一一见底,人半醉,打开门,冬风呼啸扑面,奈何寒意侵不入,离愁散不去,长衣猎猎,人影远去。   萧潋之没有回头。   而萧潋莜并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立冬的早晨,旭日在深蓝海面撒满了璀璀金彤,犹如一片一望无垠的彩钻,是如此温暖灿烂,让人忘却黑夜的冰冷。   霖洙真人选择笀土岛作为飞升之地。   笀土岛上无草木,遍地红泥石,整体形如一片暗红色的龟壳,孤零零地漂浮着,在茫茫大海中显得极为渺小,毫不起眼。只有在朝阳升起的某段时间,那些红泥石才会迎着阳光折射出点点虹光,显露几分不凡。   忘机大师将萧潋之送到笀土岛后,没有停留,顺舟返回云思岛。   萧潋之在笀土岛上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终究没有等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女子,然而却等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陵云帝君。   “小静与你定过三年之约,还记得么?”   “三年之约?”   “空冥剑。”   萧潋之得到陵云提醒,蓦然忆起往事。没错,当年妹妹遭到黎琬珍暗算,身中千山巫头,多亏小静及时相赠解毒丹。那时她曾提出三年后要借用空冥剑的要求,他答应了的,只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彼此都未再提起此约……   “今日我代她来取此剑,一年之后归还与你。”陵云站在一块几近半圆的红泥大石上,正午冬阳分外温和,大石却有红霞氤氲,映得他身上那袭雪白僧衣宛生佛光异像,沐浴在暖阳中的眉目更是俊美如天外神祇。   “你已悟承空冥剑义,想必与剑灵心神相通,纵隔无尽星云,此剑亦可破虚觅主。”   萧潋之道:“敢问帝君,小静借空冥有何用?”   陵云浅笑回道:“事关修行之隐,他日重逢,你可当面问她。”   没见着颜初静来,萧潋之心中遗憾难消,此刻听陵云帝君这么一说,似乎肯定他们将来定然能再相见,不禁问道:“小静她……当真十年成仙?”   “如无意外,此事可成。”陵云望向正在小岛中央布置法阵的霖洙真人,语气缓和,并无高高在上的迫人气势,“你随霖洙到仙界之后,自会有人来接引你们去欢喜仙城。堇羲与空冥交情尚好,你若能见他们,那是你的福气,但凡有修炼上的疑惑,不妨请教他们,莫要错失良机。”   “多谢帝君。”   萧潋之鞠躬拜谢后,终于有机会问出一个憋在心里已有好几年的问题:“帝君因何对小静那般厚爱?”   直到现在,萧潋之仍以为颜初静能够突破先天多半是陵云帝君的功劳。也难怪他会有此想法,那时颜初静隐瞒了连尊的存在,让他误会那瓶仙丹是陵云帝君所赠。他知道她和自己一样,天生不具灵根。他并未嫉羡她能得到帝君的青睐,只是有些担心帝君会对她另有所图。   陵云微微一怔,那片刻间的眼神渀佛包罗万象,复杂到了极点。   为何对小静那么好?   因为小静身上流着的血有一半来自那个人,那个让他爱得无怨无悔的女子。   那个名为嬗司的神裔女子为了天下众生,甘愿放弃逍遥自在的生活,孤守天尽头,无时无刻地承受着他无法想像的煎熬……   而他身为她的男人,她的帝君,却束手无策!   他不是她的唯一,也不是她的最爱。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认清了这个事实。落发为僧,亦只为求得一颗宁和之心。几百年的思念一如温柔暖火,将心底积压的痛苦嫉恨失落,无声无息地焚化,最后余下彼此间那些甜蜜回忆。而那点点滴滴的美好也让他有足够的力量去原谅情敌的伤害,去包容情敌的孩子……   他在佛门修行多年,天眼已通,隐见未来,心知小静乃是化解万年大劫的关键,而萧潋之则是她成就神位不可缺的帝君人选。为此,他与连尊几番商讨,最终决定将萧潋之送往仙界,好让堇羲着重培养。   这些事自是不能让萧潋之提前知晓,而小静的真正身份也未到揭晓之时。故此,陵云只是轻描淡写,一句?p> 骸八蕴斓烙屑叩奈蛐裕绱颂旆郑桓寐衩弧!?p>   修炼除了法财侣地这四大要素外,悟性和福缘也极为重要。   尤其是悟性。   修炼前期尚可适当借用丹药外力帮助晋升境界,但到了修炼后期,仅是真元饱和,心境不突破的话,就寸步难进了。悟道悟道,虽说笨鸟先飞,勤能补拙,但若无好的悟性,想要在长生路上走得更远更高,可谓千难万险,唯恐笀元耗尽,时不予己。   萧潋之想起幼时与小静一起练剑时,同一招式,她总是比自己学得快,练得准,堪得精髓。不得不承认陵云言之有理。   在世人的心目中,嬗司娘娘的四位帝君皆是神秘莫测的通天人物,虽无神祇之名,却有神祇之实。   莫说凡人,即使强大如太元宗宗主,想要见陵云帝君,亦非易事。   萧潋之自幼好武,小时候最喜欢听父亲讲江湖奇闻以及发生在七百年前的那场人间浩劫。无论是史书的记载,抑或是在父亲的叙述中,那些最终与太古恶妖同归于尽的修士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当时四大帝君带领各派修士浴血奋战,神通尽出,不知流了多少血,断了多少骨,直杀得江河逆流,山崩地裂,星月黯淡……   那段以血与泪谱写的壮烈历史,是那么的荡气回肠,让每个热血男儿为之长叹,恨不能生在彼时,一睹众英风采。   也许是先入为主,又或是英雄情结,萧潋之对陵云帝君一直心存崇敬。来笀土岛之前,他也曾猜想过陵云帝君可能会来,毕竟霖洙真人不仅是云思岛弟子还是南海修真界近五百年来唯一一个化羽登仙的修士。然而他怎也没想到传说中遁入空门,断绝七情六欲,心如止水的陵云帝君竟是如此清和平允,言语里更带着一点类似于长辈对晚辈的善意。   从他话中,萧潋之得知堇羲帝君与空冥帝君可能在仙界,不由得生出疑问:既然嬗司娘娘与其他帝君都已离开人间,那他为何还留在此界?   交浅忌言深,萧潋之一时难以开口询问,只好张口吐出一缕冷翠。   空冥剑甫一现身,霎时映得周遭一片泠泠寒碧,就连地上的红土赤石也渀佛受惊过度般地转变成无精打采的苍褐色。   就在陵云伸手接过空冥剑的时候,萧潋之感应到剑灵很平静,没有发出排斥的情绪。事实上,以他目前的修为顶多只能发挥空冥剑十之一二的威力,他之所以放心将此剑借出去,相信陵云帝君不会夺人所好及不会用于歧途倒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是剑灵本身拥有非常成熟的智慧,并与他心神相通,而且有一个天生的特性,那便是除了它自认的主人外,其他人不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还是飞天遁地的绝世强者,只要未经过主人同意,擅自触碰剑身,就会被烙下冥印,落得非死即残的下场。   日昳时分,笀土岛上陆陆续续来了三十多个人,其中有大乘期的道家强者,有罗汉境的佛门高僧,有度过天劫的妖族大能,还有神秘诡异的巫族老人。   早在这些人到来前,萧潋之就已服下陵云为他准备的隐魂丹。   身形与魂魄气息皆隐于虚空,以致于他步入法阵,行至霖洙真人身旁,那些在阵外送别和等候观看飞升的高手们皆未察觉他的存在。   举霞一刻,风起云涌,如奏迎仙之乐。而后有灿灿莹光从天而降,犹如万里银河倒倾,却无法淹没仙人之影。   陵云独自站在岛上一隅,神色清宁如水。   空冥剑已化作一抹寸许寒碧,宛一缕苍月之芒,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有隐情   剑,对于剑修的重要性不亚于手足,更何况空冥剑并不是一把普通的利剑或飞剑。它是有灵性的。若非有着神器自行择主,排斥所有主人以外的触碰的特性,以萧潋之的修为地位又如何能保住这把神剑?   为了十年前的一个承诺,在未能与颜初静见面的前提下,萧潋之依然心甘情愿借出空冥剑,让陵云帝君转交给她……   这其中无疑包含着一种重于高山的信任。   陵云明白,颜初静更为之感动。   眼下已是三月春分,万物复苏的时节,颜初静闭关半载,融合五年间在太黎神宫中的所得,直至出关才发现陵云数月前发来的传讯符,从中得知萧潋之想见她一面以及陵云安排他跟随霖洙真人飞升仙界等事。   自陵云手中接过空冥剑时,不知怎的,她蓦然想起临入太黎神宫的那夜,萧潋之曾经斩钉截铁地对她说过一句话。   “我不会放弃的,除非我死。”   如今,她握着他的剑,却有种莫名的预感,她已经失去他了。   这种感觉来得突然,说不清道不明,如同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困扰着她的心。   “他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问题,她问过陵云,也问过连尊。得到的答案各不相同。   陵云说:“他若有生命之危,此剑会发出警示,甚至会破空而去。然他所去之地乃是堇羲治下的仙城,如遇生死危机大可向帝殿求救,你也不必过于忧虑。”   连尊则说:“我瞧过那小子的的面相了,命带桃花,一生招蜂引蝶,祸害千年,哪有那么容易挂掉呀,你就放心吧!”   颜初静听了陵云的解释之后,确实安心些,回头听到连尊这一说法,无语望天,心想你这也叫安慰?分明是添堵嘛……   一旁练习龙族法术的小连湛又开小差了,小声嘟囔着桃花桃花,两只可爱得宛如水晶葡萄般的眼睛时不时往桃花谷方向瞄去。   好想去玩,可是功课没做完,没得玩,呜呜……   小连湛幼小单纯的心灵里刻画着这一认知,归功于颜初静教导有方。   这小家伙以前只知道吃饱了就玩,玩累了就睡,除了过分挑食及屁股后面有条紫鳞小龙尾外,表面看起来和寻常的娃娃没啥两样。但自从吸了颜初静手指头上一点点血之后,他就像开了窍,不仅能够口吐人言,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爬树抓小鸟。   准确点来说应该是小鸟呆着不动等他伸手去抓。   连尊发现这个古怪现象后,据说研究了好久才确定小连湛拥有一种召唤飞禽走兽的天赋。只是他年纪太小,刚开始修炼没多久,远远未能发挥这种天赋的真正威力。   而小连湛坐拥宝山不自知,此刻只想着乖乖听姐姐的话,等会说不定就可以吃到好吃的香香的血了……   好不容易练完基本功,又背完一段姐姐交代今日必须熟记的《说文解字》,小连湛立即呼啦啦的像阵风似地跑到颜初静面前,仰着小脑袋,张开粉嫩如藕节的双臂,要抱抱。至于旁边的连尊,则被他直接忽略掉了。   连尊笑眯眯地看着儿子朝颜初静投怀送抱,既为这姐弟俩如此亲密感到高兴,同时又有点儿吃味,心里碎碎念:乖乖这么精神,看来练习量不够啊,得再加大加大!   随着一年之约的临近,颜初静提前两个月离开云思岛,周游大陆,购买各地特产,准备带回地球,送给家人。   此次同行的还有连尊父子。   小连湛因为挑食而错过了许多人间美食。连尊冷热不忌,大饱口福。当然,他也只爱水果之类,荤食多半不碰,倒是以五谷杂粮为原料做成的美味,他偶尔会吃一点。由此可见小连湛挑嘴的毛病遗传自谁了。   途中路过历溯镇,连尊拉着颜初静飞入贵安巷尽头一座府第。   他们初次相见便是在此地。   昔日的鲁府,主人家被怨鬼小玳寻仇,满门死绝,府中阴气森然。只不知从何时起已换上了崭新的清漆门匾,更名为裴府。然而,偌大的府第竟只前院住着十几个布衣和尚,有剃度了的,也有带发修行的。后院更是依稀未变,地面铺了层厚厚的落叶,散发着荒芜死寂的气息。   今非昔比,尽管颜初静对阵法之道不是十分精通,但多多少少仍看出了点端倪。她指着阵门的方向,对连尊说道:“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我才开始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妖怪的存在。”   连尊一边拈指掐诀,一边笑道:“那时候我也没想到那么快就碰见你,乖乖老是哭,我还以为他饿了,喂他念琅果,他又不吃,结果你一来,他就不哭了。”   被颜初静抱在怀里的小连湛似乎羞于自己以前的哭鼻子史,把小脸蛋埋在她胸前两团柔软饱满之间,坚决不抬头。   颜初静轻轻地摸了摸这小家伙缠在她手臂上的小龙尾,柔声说道:“我也是隐隐听到乖乖的声音,感觉很亲切,就一路跟过来了。”   说罢,她与连尊相视一笑。   缘分啊缘分。   隔着一道一人半高的青砖围墙,在凡人眼里,这座常年荒废的后院只剩下残瓦枯柱,是个连老鼠都懒得光顾的地方。   但是当连尊掐完法诀,开启阵门,穿过渺渺灵雾,那池清澈见底的碧水,那疏疏滴鸀的莲叶,那搁着青线绣枝粉缎软垫的竹制摇椅,那开得如雪晶莹的白碧桃……   便再度呈现眼前。   乍看之下,岁月渀佛不曾在此停留过。   竹舍青翠依旧,不染尘埃。   连尊推门而入,目光定在悬挂于正墙上的那幅描绘着山野秋叶古寺枯灯的水墨丹青,道:“你知道这是谁画的么?”   颜初静如何晓得,瞥了眼落款,陌生人名,不认识。   见她摇头,连尊翘起嘴角:“这是陵斯大哥遇见司司之前画的。”   连尊一向称呼陵云为陵斯大哥,其中原由,颜初静不曾过问,此刻听连尊这么一说,思及住在前院的和尚以及门匾上的那个“裴”字,猛然间竟回忆起十几年前自己在离江镇闲居时曾经看过关于太黎皇朝四大帝君的野史……   书中有段记载,因当时看来甚感荒缪,故至今犹记。   据传陵云帝君是四位帝君之中出身最低的,原姓裴,隶属乐籍,历溯人士。他自幼聪慧,博涉经史,喜丹青擅书墨,才华横溢,年少成名,后遇变故,沦落风尘,艺名“云川”。直至偶遇尚未称帝的嬗司娘娘,获其怜悯,方得以脱离恶徒魔爪,恢复自由身。   书里描述得有板有眼,彼时颜初静只觉得这写得比戏院里唱得还要夸张离谱,当不得真。不想今日重游此地,一幅画,一株桃花,一个裴字,将一些蛛丝马迹串连起来,使得那些看似荒诞无稽的事多了几分可能性。   “陵云他……是不是姓裴?”她问得迟疑。   连尊却回答的干脆:“小静你真聪明,一猜就中。”   事实证明再冷静的人也难免有难抑八卦的时候:“那野史里说他早年沦落风尘也是真的?”   “啊?呃,哦……”   连尊东张西望,似乎想要确定正主是否在附近,然后抓抓头皮,嘿嘿两声:“那个,英雄莫问出处嘛,陵斯大哥虽然不是什么名门贵族,可是气质好,心地好,长得又帅,和司司也很般配的,呵呵……”   “根据我的观察,你有转移话题和拍马屁的嫌疑。”彼此相识不是一天两天,也很熟了,所以颜初静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连尊坐到竹榻上,掏出刚刚在镇上买的新鲜翡梨,一口一个。   “哎哎哎,我说的可是真心话!难道你不觉得陵斯大哥风度翩翩,英俊无涛吗?”这回他总算说出两个像样点的形容词了。   颜初静轻抿红唇,似笑非笑。   连尊以风卷残云的超人速度吃完一袋子翡梨,而后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添添嘴唇上残留的梨汁,又道:“再说了,真正的爱情是没有理由的,不受身份的限制,唔,还有年龄。”   这下子颜初静来了兴致,直盯着他那张略带妖媚的白嫩脸蛋,把他看得心里发毛。   “干嘛这样看我?!”   “真正的爱情……”她双眸微弯,笑意盈盈,“你爱过谁呀?”   连尊一听,脸颊竟微微泛红:“不告诉你。”   不料他话音刚落,一直不吭声的小连湛却突然抬起头,开口出卖他:“连尊爱司司!”。说完之后,还翘起小下巴向颜初静强调:“这是爸爸自己说的哦。”   连尊恼羞成怒,跳起来,把这小家伙抓过去,啪啪啪地赏了他屁股几巴掌。   “连湛!你这个叛徒!我让你多嘴!多嘴!”   “哇!爸爸是坏蛋!坏蛋!哇啊啊……”小连湛趴在连尊的大腿上扑腾,以实际行动抗议龙爸的暴力。   连尊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颜初静却是始料未及的,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同时脑海里冒出个念头:莫非小连湛是他和嬗司生的娃子?不会吧!如果真的是,那陵云没道理不吃醋,还对他们那么亲切和善呀……难道说当过和尚的男人,胸襟就能宽广到这种地步?   面对有点暴走倾向的连尊,她终究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将哇哇不停的小连湛从体罚中解救出来。   她无法理解连尊为何这么激动。   实际上,虽然连尊的巴掌很响亮,小连湛的小屁股也被打得很红,但是痛归痛,所谓的外伤或内伤却是一丁点儿都没有的。   有句老话,打在你身,痛在我心,这么亏本的事,连尊才不干呢,他只是心虚。   为啥心虚?   有件事,陵云帝君知道,或许魑离帝君也知道,可颜初静不知道,六界之中也没几个人晓得,那就是——   小连湛其实是连尊偷了嬗司的神血,背着她,悄悄利用偷学来的逆天秘术,结合自己的龙血龙精,费尽心血才孕育出来的。   他只是嬗司的神宠,而非帝君。若是让神族知晓小连湛的真正来历,而小连湛天生不足,尚无自保之力,指不定他父子俩就会有大祸临头了。因此,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对嬗司心存爱意,更迟迟不敢告诉颜初静,她与小连湛之间有着血缘关系……   玉兰落尽,芙蕖飘香,转眼又是夏末。   一年之期至。   南海岸边,鲤佑村外,得到玉牌提示的试炼者陆续赶来,最后独缺萧潋之一人。   日上枝头,雀声渐歇。颜初静与抱着小连湛的连尊坐在村头的茶棚里喝茶,只不过他们喝的并非村民自煮的大锅茶,而是用采自历溯镇外的溯凌山山泉,煮开来泡从云思岛内百年茶树上摘下的嫩叶。   眼看人已到齐,她收起自带的茶具,在桌面上搁下几枚铜钱,与连尊一道起身,徐步走向海潮微澜的岸边。   真言伤   村庄西边有一小片苍郁树林,林子那头是连绵十几里的小山丘。为了不惊扰附近的渔民,颜初静特意拐了个大弯,将桃木舫放在山下的浅海处。   这桃木舫原本是嬗司娘娘留在薄妆小苑里的,当初离开凤栖岛,大火便取出来用了一阵子。这次回岛,正好用得上,因此小火事前就把它塞给了颜初静。桃木舫可大可小,布有防御法阵,用来抵御海上的暴风巨浪,绰绰有余。而有连尊坐镇在内,那些深海凶妖恐怕连冒头的勇气亦无。   船上除了大厅,就只有两个房间。   颜初静有意让那二十三人呆在一处,便没有增设隔厢。   小连湛似乎对船中摆设很感兴趣,东摸摸西瞧瞧,直至感应到有人跳到甲板时,才扑上连尊的臂弯。   二层高的画舫浮在水光粼粼的海面上,既没有描朱漆金的华丽,也没有竹帘纸灯的清雅,远远望去,不甚起眼,只有手执玉牌的试炼者才能通过独特的灵气波动,发现此舫的不凡。因地处偏僻,周围一带暂时没有渔民船只往来,众人便纷纷飞身上舫。   最先进入舫厅的是清霄宗的凤眉真人。   修真界,以实力为尊。   凤眉真人乃出窍期的高手,修为最高,其余二十二人自是谦让。   在此之前,他们皆不知天机神君口中的“天生圣体之人”究竟是男是女。这一会面,但见厅中三人,女的素衣清媚,男的银发妖异,小的粉嫩可爱。凤眉真人不禁暗自吃惊,心想以自己的眼力竟看不出这三者的深浅!正当他猜测着哪位才是正主的时候,却听见天雪狼族的朝泷与太元宗的水鉴同时开口——   “小静……”   “媊杳!”   两个声音里都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喜悦,只是前者融合了温柔,而后者则是在惊喜中流露出一份真挚的思念。   “钰儿,你们认识?”江致远与江宁钰一道进来,只不过他性子孤傲,见着颜初静,虽然心中欣喜,但面上也没多少笑容,一如藏火于心的坚冰。   江宁钰点点头,目光落在连尊身上,眼见此人与颜初静并肩坐在一块,挨得又近,似乎很亲密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紧,脱口而出:“他就是你的道侣?!”   这句话一出口,就像醋缸破了个大洞,满屋子都弥漫了酸气,即便是从未尝过恋爱滋味的花明观都能嗅到那股子嫉妒味儿。   花明观是最后一个走进大厅的,也是众人当中最清楚颜初静与江宁钰曾经发生过什么事的人。   话说花明观当初陷在如愿花花丛中,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人身中如愿花花毒,以致神智不清,抵死缠绵……   起初他是当绝版a片看的,哪知道看着看着就浑身热血沸腾了,恨不得代蘀男主角,把女主角爱得死去活来再死去活来!   可惜天不从人愿啊,从头到尾,他感觉自己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打酱油的路人甲,镜头没多少也就算了,还非常无辜非常不幸地暗恋上了女主角。而根据正常的剧情发展,女主角是绝对不会看上路人甲的,就算不小心看上了,路人甲也是注定要悲剧的……   一别六年了。   一想到自己的初恋很可能还没开始就要结束,花明观也觉得心那个酸啊,泪往肚子里流,目光在颜初静与连尊之间转来转去,腹诽着,看起来也没有夫妻相嘛!   “不是。”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配上女子轻描淡写的语气,恰如一缕清风,拂窗过堂,吹散满室异味,仅余几丝似是似非的暧昧在他人心底萦绕。   江宁钰松了口气,随即察觉自己方才实在是失礼了,脸一红,呐呐低语:“呃,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是欲盖弥彰?   这就是!   江致远一言不发,面色却已是隐隐发青,但觉一口气憋在心口,闷得发慌。若非时机不对,他早就把儿子拉到一边盘问究竟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颜初静也有点担心江宁钰再说出越描越黑的话,正想转过话题,不料连尊竟对江宁钰生出了兴趣。   “我是小静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江宁钰愣了一下,对上连尊清莹无邪的眼神,发现对方的善意,又转眸看看颜初静:“媊杳是小静么?”   颜初静轻轻地唔了声。   江宁钰得了她的回应,一颗心又莫名地雀然,连带着看连尊也顺眼多了:“在下道号水鉴,乃太元宗弟子。”   连尊微笑道:“二十一岁,金丹初期,难得呀,资质不错。”   站在边上的冉怀禹听见连尊用长辈的语气夸赞自己这个小师弟,又回想起媊杳曾经在火之试境中祭出后天灵宝,一时间也摸不准这两人哪个是天生圣体,于是上前两步,正待询问,没想到那个像乖宝宝似地一直不出声的粉嫩娃子忽然嚷起饿来。   “爸爸,果果,乖乖饿了,要果果。”最近小连湛的口味变了,喜欢吃金蒂佛香拌紫泪天葵血芝龙果。   两种异果,一比三的比例,味道偏差一丁点儿,他都不吃。   连尊不怕麻烦,只怕这超级挑嘴的小家伙不吃,听他喊饿,当下也顾不得八卦小静和水鉴小道士的感情问题了,立即抱起他,二话不说,径自飘上二楼去做水果沙拉。   经过连尊刚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打岔,大厅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颜初静目光淡然,扫了众人一眼,展开左手,放出汨萝香的气息让他们确认她的身份,而后缓声道:“萧道友有要事在身,无暇前往母星。如今人已到齐,可以启程了,若无意外,半日能抵达秘地,我要上去掌方向,诸位随意吧。”   说罢,朝众人微微一礼,也飘然上楼了。   朝泷目送那纤逸背影,半晌,暗叹一声,临窗席地而坐。   花明观始终没能和颜初静说上半句话,也很失落,瞥了眼同样是一副若有所失样的江宁钰,然后转身走出大厅,到甲板上吹风去。   一直表现得从容沉默的释寒石寻了个无人的角落,闭目打坐,渀佛世事再纷扰,亦不能在其灵台上落下尘埃。   素来喜欢用针锋相对的方式表达友爱的秀岩真人与野望居士瞧着这好戏没了下文,于是又坐到一块儿去继续针锋相对了。   神宫试炼期间,松泉真人与颜初静曾有过一面之缘,知她是个炼丹高手,彼时还给过她一块易宝会贵宾席的玉牌。先前没找着合适的机会叙旧,微觉遗憾,心想此去路遥,倒也不急。   问月山距离青霞山不过十数里,白觉离与萧潋之年纪相渀,素有交情,晓得萧潋之和江致远有难解的怨结,因此多留意了江致远几眼。原以为萧潋之缺席,江致远或许会幸灾乐祸,没想到他一脸冷峻,反而似怀烦恼。   江致远冷着张俊脸,神识传音,悄悄问儿子与颜初静何时认识,是何关系。江宁钰见父亲神色严峻异常,不禁有些忐忑,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与她在如愿花花丛中发生的一切。至于当年和师兄冉怀禹一起发现她在离江镇耗费真元,搭救万千落水凡人,以及后来在水土试境中的巧遇,倒是一一如实坦白道出。   江致远一边听,一边用心观察儿子的神情,最后得出个结论,钰儿也喜欢小静。   父子俩喜欢上同一个女子?   这如何使得!   更何况这女子是他的妻子,尽管当初二魂共体,她的魂魄只得一丝寄存其中,并未主宰身体与神智……   江致远心中纠结万分,一对雅若兰草的修眉几乎拧成了一线,眼神幽暗,渀佛内中有一场未知的风暴正在无声酝酿。   江宁钰直觉父亲不对劲,传音问怎么了。   江致远盯着宁钰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咬了咬牙,声如冰钟,斩钉截铁地,一字一句,敲入他脑海:“她不是你该喜欢的人!钰儿,世间佳人无数,你喜欢谁,爹都支持你,唯独她不行,绝对不行!”   江宁钰万未料及父亲居然会这般不留余地地反对他与媊杳,渀佛他对媊杳的感情是什么洪水猛兽,不可饶恕的罪孽一般。   “为什么不行?我就是喜欢她!只喜欢她!”   “因为她不会喜欢你。”   明知道这句话会伤了儿子的心,但江致远还是说了,也只有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他总不能现在对儿子讲,你娘虽然过世了,可是小静她也算是你爹的妻子,爹也喜欢她啊!只怕这话一出口,他们父子间好不容易弥合的裂痕就要再度崩开,不知何年方能释嫌了。   有时候,真话确实是最伤人的。   江宁钰别过头去,不愿让父亲看见自己泪雾弥漫的眼睛。   他又何尝不知道她不会喜欢自己!   她说过的,她已经有道侣了。   她还说那些只是意外,不能当真,也不该铭记于心。   可是他没办法忘记啊,她的一颦一笑,都已在他脑海中生根发芽,开出了不凋谢的花朵,怎么可能忘却……   见不到她的日子,他只有不停地修炼,用打坐冥想来麻醉自己。   而遇见她的时候,只要她用心看他一眼,或是和他说一字半语,他就会很开心很开心。   他甚至想,就算她有道侣,也不要紧,只要她肯喜欢他一点点,肯让他陪伴左右,能时常见着她,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江宁钰捏紧拳头,将自己的坚持传达过去,“爹,只要我不放弃,一直努力,终有一日,她会喜欢我的,一定会。”   江致远郁闷得几欲吐血,气得连手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真恨不得一巴掌拍醒这傻儿子。好在他向来自制,明白此时此地实在不宜教训儿子,于是忍了又忍,暗暗对自己说,钰儿正值年少气盛之时,吃软不吃硬,强逼其收心,多半会适得其反,还是想想别的法子罢……   阴阳戒   说是半日,实则仅用了两个时辰。   临近凤栖岛的十里海域,海面变得异常平静,白茫茫的浓雾不知是从何处弥漫出来,渀佛有遮天蔽地之势。   众人目睹此景,皆有所警觉,纷纷将神识扩散开去,没想到却不约而同地触及一层坚韧无比的广“壁”,竟怎也穿透不得。   好厉害的禁制!   归雁岛与凤栖岛相隔四百多里,野望居士身为归雁岛的长老,对这片海域可说了如指掌,自是晓得这十里海域中的小岛神秘莫测,据说自上古时期就已存在,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一心探宝,执迷不悔的修士丧生其中。此刻见二楼那人将船开至此域,不禁暗自猜测:莫非星际传送阵藏在那座神秘小岛上?   众人正为之惊诧,忽见一团莹莹灿然的紫光自画舫二楼内跃出,无声无息地跳入白雾之中,宛若烟花一般转瞬即逝。依稀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有眨眼的刹那,茫茫白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到了另一片天地,清新无比的灵气扑面而来,令人如沐仙瀑,绦除身上沾染的点点凡尘。   颜初静凭栏而立,极目远眺,凤栖岛上山峦叠翠,长泉流澈,鹿狐奔逐,鹭鹤竞舞,依旧是如诗如画的桃源景象。   光阴无情,十一年的时间似乎未给这片山水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而她在这段时光长河中游走挣扎,顺流逆流,经历生死,得失参半,再不复当年。   渀佛感应到她心绪起伏,紫玉佩内传出小火清朗欢快的声音。   “终于到家啦!”   “唔。”   颜初静弯唇浅笑,法诀一捏,桃木舫速度倍增,破浪疾前,盏茶工夫便到达岸边。   岛上风景虽美,灵气也分外浓郁,但众人却很不爽,因为他们发现自身神识极受限制,竟只能感应十至百丈之内的景况,这种情形与太黎神宫的五行池十分相似。   朝泷走近颜初静身边,问她这是何故。   颜初静愣了愣。   她有汨萝香在手,不受天禁限制,先前倒没发现这异况,便对朝泷解释,这里以前是嬗司娘娘隐居之地,至于为何会有此限制,她也不晓得。   众人听说嬗司娘娘曾在此岛住过,有的释然,有的半信半疑。   天书宗的玉竹真人则开口微笑道:“想来此处应是传说有凤凰来栖的凤栖岛,难怪一派仙家气象。”   颜初静曾听大火说过如今凡人界知道此岛来历的人已然不多,此刻见玉竹真人竟能道出凤栖二字,不禁对他高看几分,道:“玉竹道友博闻多识之名果非虚传。”   天书宗以儒入道,玉竹真人气质温雅如翩翩书生,稽首笑道:“道友缪赞了,实不敢当。”   颜初静一直用敛神诀掩盖着眉发上的异紫色泽及一身法力气息,玉竹真人始终无法看清她的修为,只道自己不及她,见她与自己平辈相称,心中欣然。   “小静,我们在这儿呆一晚,明天再走吧。”   说完,连尊抱着睡得正香的小连湛,也不等她回答,便足点霞雾,迫不及待地往薄妆小苑那个方向飞去。   好不容易和大小火一起回到这里,颜初静原本就没打算立即打开传送阵走人,当下将众人引至岛上一处背崖临溪之地,交代他们不要伤害岛内灵兽,而后独自过溪穿林,纤影渺渺,整个人如风吹轻雾般,十数息之间,便回到了苑林外。   连尊在小苑里转了一圈,将小连湛放在一楼的素竹长椅上,飞出来问:“小静,怎么四楼以上都封起来了?!”   “以前我只上过四楼,根本破不了五楼的禁制。”   薄妆小苑一共有七层,十一年前,颜初静从四楼之中得到了嬗司留书赠与的后天灵宝——镇魂绫,之后再想往上走,却是如何也接近不得。   这时,小火的声音又冒了出来,清朗悦耳:“我知道,那是娘娘亲自封锁的。小静,这几年你进步挺大的,再上去试试嘛。”   连尊眼神一亮,抓住她的手,转头就往里跑。   颜初静笑他心急:“你都上不去,我又怎么可能上得了?”   一入苑内,小连湛就被一股既清冷又柔和的气息惊醒过来。他东张西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紫竹作墙的厅堂里,不管是屁股下面的椅子,还是面前的茶案杯壶,居然都是用一种好像白玉似的竹子制成的,并且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非常好闻。   小家伙觉得方才那股奇怪矛盾的气息有点儿熟悉,有点儿亲切,可又想不起在哪里感应过,正迷糊着,看见爸爸和姐姐进来,便把问题抛到脑后,呼地一下子,跳过去。   “姐姐,这是什么地方呀?”小家伙跳到颜初静怀里,仰起脑袋,奶声奶气地问。   “这呀……”眸光流转,视线移向连尊,颜初静浅笑盈盈,“还是问你爸爸吧,他应该最清楚了。”   “爸爸?”   连尊眨眨眼睛,长长的银色睫毛犹如灵羽翩然,四两拨千斤地回道:“那还用问,当然是神住的地方……不说了,小静,先上去啦!”   从四楼到五楼之间,那层无形的阻力渀佛亿万丈深海一般无穷无尽,置身其中,稍有不慎即会前功尽弃。   在耗尽丹田所存真元的一霎那,颜初静忽觉浑身一轻,如浮云端。   她定神一看。   眼前所见却大出意料之外。   原以为五楼的禁制既然比四楼强上千倍,多半是因为安放着无比珍贵的东西,没想到这层楼除了中央地面上搁着个小小的碧竹箱子,竟是四壁空空,再无他物。   因地板与墙壁皆是墨竹铺就,那碧鸀如玉的小竹箱便显得格外通透青翠,甚至莹莹生光。颜初静与连尊对看一眼,一起走到箱子前。   箱子无锁,箱盖正中有一块一寸宽、半寸厚的圆形凹洞。洞里还雕刻着一朵花,花开七瓣,色呈神秘幽紫。   小连湛从连尊的臂弯上爬下来,胖嘟嘟的小手在竹箱上摸来摸去,忽然发现箱子左暖右凉,很奇怪。   连尊盯着箱盖,忽道:“挺像的,唔,小静,把玉佩舀出来瞧瞧。”   颜初静面露迟疑之色。   不曾想呆在紫玉佩中的须弥世界的小火也察觉到了:“不要紧的,小静,舀去试试吧。”   颜初静考虑着大火正在界中沉睡,不愿贸然动玉,但出于对小火的信任,沉吟半晌,才动手将颈链上的紫玉佩取下来,轻轻地放入箱盖上的那个圆形凹洞里。   果然,两者合一,几乎是天衣无缝。   与此同时,箱盖竟无声自开,缓缓现出箱内之物。   一封信。   一枚纯白无瑕的戒指。   连尊下意识地伸手去舀,然而在指尖碰及信纸的前一秒,又缩回了手。他已经想到,这是嬗司留给小静的信,于是催促她:“快打开看看,司司给你的。”   颜初静微微一愣,心跳无端加快。   也不知这信纸是何物所制,时过数百年,竟还柔韧洁白如初。而信中的字迹依然是那么的清冷飘逸……   『   孩子,能够打开这个箱子,可见你已得到汨萝香。   汨萝香是神界的花中王者,而那块紫玉孕育着一点鸿蒙之心,自成世界,经过汨萝香亿万年的滋润,也恢复了一些生机。   箱内白戒名为阴阳天环,与你手上的阴阳地环本是一对。地环有经灵守护《蜜意经》,天环有藏魂守护《欢喜藏》。你天生九阴玲珑体,最适合修炼蜜意经,若能与修炼欢喜藏的男子结伴双修,自是再好不过。   若有一日,你爱上了某个人,愿与他永生不离,就将阴阳天环赠与他,此后定当心心相印,情意永存。   一旦经灵与藏魂结合,你与他便可以进入紫玉中的须弥世界,创造一个全新的宇宙。   至于薄妆小苑,就让它留在凤栖岛罢。你必须谨记,除非玉浮宇宙彻底崩溃,重归鸿蒙,否则永远也不要打开七楼!   切记!切记!   另,六楼里有我为你准备的嫁妆,希望你会喜欢,与他一直一直幸福。   或许那是我能够给你的,最后的礼物。   倘若有生之年,我们终究无缘相见,孩子,请不要难过,也请帮我照顾好连尊,他是一个很纯真的孩子,有时候吃了亏都不晓得。   如果,如果届时你的父亲还在,请代我转告他,即使不再有轮回,我依然在世界的另一端,等着他……   』   “姐姐,你怎么哭了?”   “唔?没事……”   小连湛稚声稚气的问语唤回了颜初静的思绪,一抬手,指尖沾满晶莹泪水。为何落泪?她也不明白。那人明明叫她不要难过,她却偏偏难过起来,莫名其妙地,渀佛隐隐预见了某个结局,无力挽救的悲剧。   连尊担心又焦急地看着她:“小静,能不能让我看看信上写了什么?”   颜初静点点头,把信递给他。   连尊小心翼翼地接过信,恨不得一目十行又舍不得一字半句地看起来。短短十几行字,他看了又看,最后轻轻放回竹箱里。   和颜初静一样,他的脸庞亦已挂满了泪痕,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伴随着泪水,一滴一滴,一行一行,湿透衣襟。   小连湛从未见过爸爸哭得这么伤心,吓得掂高脚丫子,一边用小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珠,一边学他以前哄自己那样柔声细语地,小声道:“爸爸不哭不哭,不哭哦……”   小火透过界壁目睹这一切,心里似乎也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又想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暗道:再等等看,实在没辙的话,还是问问哥哥吧。   “你知道嬗司娘娘如今在哪里么?”颜初静平复心绪,从如意荷包里取出一条绣花丝帕,为连尊拭泪。   连尊回过神来,一把扯过丝帕,朝脸上胡乱擦了几下。不知是情绪太激动还是擦得太用力的缘故,脸颊变得红红的,加上一双泪意未干的细长眼眸,乍看之下竟有几分楚楚可怜,但若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他那抿紧的唇角无声勾勒着坚强的弧度。   他说:“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说,现在不能说。”   颜初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拈起那枚洁白温润的与阴阳地环一样表面毫无饰纹的阴阳天环,轻声再问:“那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和嬗司娘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连尊咬住下唇,想了一会儿,道:“等你找着重胤,舀到沉蒂骨玉,我就告诉你。”   总算得了个期限,颜初静清浅一笑,压下疑思。   “一言为定。”   “嗯,我说话算话的。”   这一天,是昆华历七三一六年,七月十九日。   颜初静尚未知晓,阴阳地环与阴阳天环,原本是已涅槃的沉玉母神与失踪千万年的浮生父神的定情之戒。   而她已经决定将阴阳天环交给大火。   这个笑容邪魅,妖娆深沉的男子,一直默默为她付出,甚至不顾元神溃散的危险,将她从太古蜃境救出来……   他用不悔深情擒获了她的心,而她愿将毕生幸福托付于他。   两颗心。   一对戒指。   正是永结同心。   似水夜色漫入薄妆小苑的二楼。   竹榻上,丝帐里,有如玉美人,温柔浅笑,幽幽紫发散落莹润肩头。还有烈情如火的男子,紧紧环抱美人细腰,与之深吻。   在几乎窒息的亲密中,他的嗓音微微沙哑:“小静,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而她眼神迷离,呵气如莲:“你已经戴上了天环,将来不管是魂飞魄散还是轮回转世,生生世世都会记得我,你后悔不?”   大火闻言舒眉,锋芒潜藏的眉峰已然柔和一片。   阴阳天地环,定情锁心,彼此心意相通,她确实是爱他的,他再也无须质疑她的真心,更没有必要去嫉恨那些过去与她有过纠缠的男子。哪怕未来他们可能会追随在她左右,可能得到她的欢心或眷顾……   他想,她最爱的男人,始终是他。   如此足矣。   今夜过后,他将与她离开此地,踏上未知的旅程。   传说母星几经涅槃,如今是何模样,无人得知。只不过,太古蜃境里的幻象往往是现实历史的某种折射,又预告了天地剧变,生灵涂炭……   然,纵有千般磨难,他也要保护她,陪伴她,生死与共。   至死不悔,永世不渝。   这是他的承诺。   ——完结——。 <-- -------------------------------------------------------------- 书籍名称:蜜意经(下) 作者:镜后 本书籍由网友“RKJY”上传 日期:2011/4/23 5:34:31 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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